「哦?报上都登了?」糜子茶小店里的这些位,都接过了报纸看了看,一脸惋惜道:「可惜可惜,这陈学士怎麽一点也不肯想让。他直昭文馆,三年一任都不到,又升了侍郎。」
「听说这次朝廷推选七位,有五位都被弹劾落选,只剩下了李荣贵。你们说这五位是谁弹劾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剩下这两位呗!」
「啧啧,李大人落选,又未被弹劾,看来是真的两袖清风,没有半点瑕疵的了。李学士,这陈学士倒是表里不一呀……」
在场这几位,虽说沐休在家,但却还在京城,这消息是灵通的。就算不灵通,总不能比报纸还慢。等这件事情刊登在了报上,消息都已经在汴京城转了一个圈了。
他们装作不知,其实就算想挑事儿。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攀上李淑,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再跟他谈自己想要的事情,这是拍马屁的变种。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至於有的人挑事儿是不是想借陈初六之手除掉李淑,然後自己上位,那就不得而知了。可这几句话,李淑却是听进去了,脸色阴晴不定,喝了口糜子茶,道:「其实,本官支持事功之学,但对陈学士之主张,却不大认可。」
旁边的人闻听此言,心底皆是笑了,但面上仍旧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道:「李大人为官数十载,自小以神童入朝,说起来也不差他陈初六多少。要不是陈初六仗着是皇亲国戚,定是远远比不上李学士的。」
李淑摆摆手道:「谬赞了,陈学士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在太原府,成就一番如此大的事业,本官是远远不及他的,只不过李某也有自恃比陈学士强的地方。」
「愿闻其详……」
「陈学士重振事功之威风,叙道统而强枝叶,发宏愿而广其经,於国於民,有大功是也!」李淑缓缓道:「只不过,陈学士之事功,格局太小。本官曾听他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陈学士现今所为,树木也,十年之功也!」
「不错,十年之後,太原府数任地方官之後,屡更其法,何况太原府地下的石炭,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太原府之治,恐怕难以为继。」
「唔,自古以来,春种夏耕秋收冬藏,陈学士建立之温床,有损天时地利,也不能继之以远,其馀功绩,概而论之,皆以十年为期也,的确是十年树木。」
「陈学士既然说出了百年树人,那就定是知道这要比十年树木要好,本官看他也做了几件树人之事,只是差强人意。」李淑说起这件事,原本是为了遮盖李荣贵落选一事的尴尬,但说到这里,他却是越说越激动,腹内思绪泉涌。
「本官与几位学士,编纂崇文总目共六十六卷,经部八卷九类,史部十五卷十三类,子部三十三卷二十类,集部十卷三类。涵盖经史子集丶农桑丶巫丶医丶乐丶百工之学。里面字字皆是前人的学问,一点水分也没有。」
「试想百年之後,这里有一门手艺失传,岂不是可以回过头来,翻书查看,重新学起来?」李淑自傲不已道:「陈学士有四句话,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话煌煌之言,震铄古今,但李某以为,顺序不对。」
「应该是,为往圣继绝学,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为生民立命。天地之心何在?三皇五帝,尧舜之学,方可称之为天地之心。唯有为往圣继绝学,天地才有正心。故而李某以为,这为往圣继绝学,乃是事功之学中的上乘学问!」
「为往圣继绝学,这就是卫道,与以往清流所注重的经学丶道学有相通之处。这才是大道,法万千而道唯一嘛,继绝学,就是词林之学。为天地立心,这就差一点,但也还是御史之学。至於开太平,那是路部之学。为生民立命,就是州县之学了。」
李淑这麽一说,旁边的这几位,皆是点点头。这个点头,不是巴结奉承,而是觉得李淑所说,真有那麽一番道理。
官场之中,清贵莫过於词林,词林就是这些学士。这还包括了宰相丶计相这些重臣,毕竟宰相都有大学士之称。其次,就是御史了。御史在朝中,也算清贵。
李淑所说,词林就是做学问,继绝学是最重要的,这是大道。为天地立心,这是卫道,卫道就不如本身是大道了,有点落於器中了。至於开万世太平,那就是六部丶路府的学问了,牧受镇压一方百姓。
至於为生民立命,那更是末流之学了。百姓?百姓的命?那有什麽值得重视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百姓只要饿不死,只要不造反就行了。什麽大道啊,天地之心啊,与他们无关。
这就是李淑的事功之学,注重传承。虽说这也是事功,但其出发点,恰恰与陈初六刚好相反。陈初六的想法,是强国富民,造福天下百姓,而非天子,更非仕人。
还别说,李淑此论一出,倒是吸引了不少拥趸。原本那些腐儒,看到事功之学喧嚣尘上,天子对此颇有好感,而「改良」版的事功之学,也不是不能接受嘛!还有一些事功之学学不会,觉得难的人,也纷纷去学李淑的事功之学了。
於是朝野纷纷传言,陈初六的事功之学,那叫小乘事功,十年之学,李淑的事功之学,才叫大乘事功,百年之学。
的确,百年之後,陈初六的学问,早已化作春泥。在民间丶朝廷之上,各有不同的派别,提出来的主张,比陈初六精进了很多很多。
而李淑的学问,却一成不变,但甚是为那些腐儒推崇。不错,百年之後,腐儒还是腐儒,酸都是一脉相承的酸。自诩大乘事功,如何如何不得了。
那已是後话了,而现在这个时候,年轻的陈侍郎,换了新官衣,踏入礼部衙门。这一刻大雪停歇,他一路走过留下的脚印,经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