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笑眯眯的。烛火落在他眼底,升腾起两个暖色光点,像幽潭里的渔火。
我却觉得心头蓦然一沉,感觉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都发散着战栗寒意。
我不敢……
也不能深思。
“哥怎麽这样看我?”文殊兰眨了眨眼,身体自然前倾,“不是说无论我怎样,你都会喜欢……怎麽现在一副好像很怕我的样子啊。”
虽然是天真无辜的皮相,却有着极强的逼迫感,仿佛一条正在试探猎物的蛇,若是我说错一句话,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咽咽口水,我勉强笑了一下:“没有,我只是……”
“只是一时没法适应。”
他自然而然接过我的话,手伸过来,把盛有龙舌兰的酒杯推到我面前,擡擡下巴,“听说酒能壮胆,哥喝一杯吧。”
我酒量很差,实在不想喝醉酒闹笑话,但直觉他不会接受我的讨价还价,便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一杯。
冰凉的酒液划过食道,很快窜起辛辣的灼烧感。我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克制住即将扭曲变形的五官,以至于不要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过分滑稽可笑。
“哥,龙舌兰不是这样喝的。”
文殊兰好似被我逗笑,拿起他自己手边的酒杯晃了晃,极为耐心地解说,“要先含在嘴里,等到舌头有些微麻痹的感觉,再慢慢下咽,这样的滋味才是最好哦。”
说完,他直勾勾看着我,仿佛引诱一般,刻意放缓动作,红润嘴唇贴上杯壁,仰头慢慢饮尽。
为什麽?
他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与他相比,我反倒更像是初出茅庐,不懂世道险恶的菜鸟。
心里有些挫败,我忿忿垂眼,盯着手旁的酒杯看了一会,本想按照他说的方法再试一次,但这龙舌兰的後劲怎麽这样大……只不过才喝了一杯,头就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如果再喝下去,肯定真要闹出笑话了。
趁着还有气力,我去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晃头甩去水珠,将手撑在洗手台,擡眼看向面前的镜子,正映出面色通红丶眼神迷蒙的我。
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觉得——或许我真是方非池的亲生儿子,而不是他捡来的什麽杂种。
他喝酒也很容易上脸,喝得再过分一些,连脖子都能染成一片红色,整个人就像蒸汽火车,抖两抖,头顶约莫能窜出几缕烟。
方非池喜欢喝酒,却极少有喝醉的时刻。
记忆里最深的一次,是在六年前的一个冬天,临近圣诞节前夕。
蒋瑶在厨房里做菜,文殊兰则帮忙打下手,我和方非池无事可做,就在客厅看电视。忽然他手机响起来电铃声,只看了一眼屏幕,他脸色就变了,一直走到阳台,还把门给关上,才接听起电话。
但隔着一扇玻璃门,都能隐约听见爆发的争吵声,那就不可谓不激烈丶不寻常了。
方非池与我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好人,做好事不为求他人回报,只为求自己心安。像他这种温和脾性,几乎从不与他人争执。
但是那天他极生气。
说到最後,竟然连电话都摔坏了。
等到吃晚餐的时候,他更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闷头灌酒。喝到彻底醉了,眼里忽然就怔怔流下两道泪,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只喃喃说:“对不起。”
仿佛什麽话都忘记了,只会说这三个字,也只记得这三个字,于是抓着文殊兰的手,翻来覆去地说。
可问他到底对不起什麽,他却又遮遮掩掩,像是那些事极难啓齿。
我本想刨根问底,但被蒋瑶在头上招呼了一记巴掌,呵斥我就会添乱。
我那时忍耐的功夫还不到家,把眼一瞪,就想和她吵架,但见她神色凝重,眉间愁苦,不似往日大大咧咧,什麽都不过心的样子,心里隐约觉得怪异,便也老实下来,安静吃饭。
脸上水痕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风干彻底,镜子里的我依然是面色通红丶眼神迷蒙。
看来这酒劲是没那麽容易消下去。
我叹口气,推门走出卫生间,脚步像踩在云端,没个实底。
出门有个拐角,我刚侧过身子,便觉眼前一黑,额头像是磕碰到了什麽,却不太疼,动动鼻子,能闻见一阵冷调的香水味,像冰山上的雪,高天上的月……
哈,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麽了……
思维有些迟滞,四肢也不太听使唤,头顺势向前倾,堪堪被一堵肉墙抵住,软硬适中,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