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扶稳吴氏的肩膊,嗓音恢复平静:“你既已向家主坦诚了藏放五石散的暗桩,说明你心里还存有一丝良知,再者——”
“我也不想让桃笙在这种年纪,就失了母亲。”
横悬在吴氏脑海里的那根弦,倏忽之间断裂了,一切冷硬的面纱被揭开,露出了真实而软弱的本质,泪珠无声的从她眸眶内流下来。
谢隐装作没看到,起身,退了几步,对蛰伏在外面的一道黑影道:“进来带她走罢,我知你是来劫狱的。”
向烛果真从黑暗走了出来,一把将吴氏搀起,很快就带她速速离开。
离别前,吴氏回头看了谢隐一眼,谢隐却没有再默契地回望她了。
他也没唤她“夫人”,她也没开口唤他“隐郎”。
从此往後,夫妻两人走向了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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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一直在瓢泼地落,在暴雨里行舟等同于玩命,谢瓒吩咐汴江两岸的巡检司封锁河道,但封锁河道之时,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闸口无法阖上,就这样让谢臻的舟筏滑了出去,船的行踪离开汴江,一路往乌江漂流。
谢瓒猜到了谢臻要去何处,乌江以南的位置是济州,济州就是韩行简的故乡,也是战後的埋骨地,谢臻是迫切地想要去看父亲的尸首。
看来,这孩子是什麽都知道了。
他离开汴江,折入乌江支流,在夜雨里追寻的过程之中,船上突然飞扑进来诸多死士,招招索命,
一片金戈相击之声後,他掌中的长剑很快吮饱了浓稠的血,血蘸湿了指腹和袖袍。
在缠斗过程之中,谢瓒心腔处的旧伤,隐隐撕裂了去,泛散着剧烈的钝疼,四肢百骸开始漫入痉挛之感,心悸的症状愈发强烈。
不能再继续缠斗,须速战速决。
谢瓒眼底一凛,摸出一柄火折子扔入了船舱底部,底部正好是他事先备下的一桶桐油,桐油遇上明晃晃的烈火,赶在船身爆裂时,谢瓒纵身一掠,坠入了雨夜下的乌江。
伴随着巨大的一阵直冲云霄般的燃烧声,那些死士跟着客船一起葬身火海之中。
谢瓒被汹涌的云烟掀翻到了冰冷的江水里。
此行十分紧急,谢瓒没有带傔从也没带侍卫,他在落雨的夜江里潜游许久。
夜色里的乌江,黑暗得仿佛伸手不见五指,四遭没有渔火也没有可以靠岸的地方,四野莽莽,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这时,有一些没被炸死的死士,如水鬼似的,猝然从江水里扑腾而出,凶猛地搅缠住谢瓒的脖颈,想要将他拖入江水里,一起溺毙。
水下交战比拼得是谁的水性好,谢瓒本身有腿疾,并不占优势,加之旧伤复发,在这一场最後的决斗里,他杀了其中一批死士後,身体的气力也逐渐不济,残留的几个死士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们如天罗地网朝着谢瓒猛扑而去,一举将他拽入寒冷的江水之下,意欲同归于尽。
窒息感一霎地绞住了谢瓒,他望着昏黑而逐渐遥远的江面,这一具身体竟是脱离了他的掌控,变得痉挛而麻痹,不断有气血往他的心腔处喷涌,让他四肢僵硬如木,铁锈般的血气从肺腑迅疾涌入喉口,黛蓝色的江水很快被一片血色浸红。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苍龙号炸毁之後,他也曾被抛弃在海里,耳屏处鬼魅般回荡着一句话:“我不要你了。”
她不要他了,这是他最深的梦魇——她说出的话,就跟夜里海水一样冷。
可是,她又说过,没有她的准许,他就不能死。
他必须活下去啊。
在自厌自弃这些晦暗情绪抵达之前,谢瓒屈起胳膊,重新执起长剑,捅开了身後那个死士,朝江面上游过去。
馀下的死士,阴魂不散奋起直追。
簌簌簌——
一只黑色的网忽然下潜,缠缚住了谢瓒四肢,在他以为是死士的诡计时,那一只黑网却将他朝江面上速速一兜!
出水的一刹那,在谢瓒动荡不安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艘夜行的渔船,船上有一道极其熟稔的人影。
只一眼,他微微怔住了。
甲板处,沈莺歌一身渔夫的打扮,正在逆时针拉动着桅杆上的滑轮,将男人高高地吊了起来。
她扯唇轻哂了一声:“你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