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自也不会无故出门,只今夜是家奴照例来送东西的日子。
白日里在屋后“练兵”的少微天刚黑时便睡了一觉,两个时辰后醒来,还未过子时,横竖等着也是等着,少微也未在房中干坐着。
在院中巡视了一圈儿,少微想着山骨白日里在河边冲锋陷阵时太过勇猛,以致于崴伤了脚,大约得几日不能来当牛做马了,遂干脆在院中坐下,叮了哐当地劈起柴来。
少微等人时格外松弛,还能顺手干点家务活,被等来的人也日渐随意,这回他甚至都没翻墙,只隔着墙将一只包袱抛了进来。
少微反应动作快如急风,她撂下砍柴刀,起身时一跃,伸手抓住了那沉甸甸却依旧被抛得很高的包袱。
包袱被少微随手放在了柴堆上,少微人已翻墙而出,向着那一道灰影追去。
家奴之所以未曾进院,除了与少微培养至今的“默契”足以支撑这份偷懒之外,另还有一重日渐不容忽略的原因——
少微身体资质特殊,再有姜负用药调理,以及她文武兼通之下远超常人的领悟力,最后再加上那份过于磅礴的“嫉妒”之心,嫉妒强者,成为强者,打败强者,是少微自幼因想要自保而积累下的本能,如今这本能被激发得更清楚,被引导得更有出路,慢慢化作了一股势如破竹的剑气。
她手中无剑,她本身即是一把锋锐的剑。
她起跃飞掠之间带起这股剑气,穿林过溪,如潇潇风雨洒漫而过。
充当姜负口中家奴的那个人,也是最清楚少微进步速度的人,未进院子实也是担心起步距离太过相近,若他稍松懈几步,当真会有被那女娃追上揪住的可能……若是那样,就很丢人了。
但这也并非长久计,他到了这个年岁,在先天资质固定不变的前提下,再没有值得一提的进益空间,可后方穷追猛打的小崽子嚣张昂扬,个子越来越高,腿也越来越长,总有一日要将他撵上。
他甚至能直观地感受到身后那股气势的变化,初时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大汗淋漓咬牙切齿,每每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几乎力竭到挫败,叫他觉得很可怜,偶尔忍不住要鼓励安慰她一下。
但如今身后跟着的这个少年却步履如风势在必得,她奔行间带起的风声仿佛某种邪恶嚣张的、即将得逞的桀桀笑音,竟开始叫他觉得背后发汗,生出一种即将沦为她人猎物的紧迫感。
于是家奴被迫开始提前着手改变这场追逐游戏的规则。
除了脚下功夫,他更擅长掩踪藏息。
是以少微如今除了要追人,更要找人,她每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几个闪身之下便不见了踪影,可她分明又能清楚地判断出对方并未能走远。
这类似躲猫猫的游戏也让少微一度挫败,她自认五感之下的判断力远超常人,却总是无法精准捕捉到这家奴行迹,此中固然有对方刻意的误导与声东击西,可她总是上当,便说明她是一只菜鸡。
但对方这好似死人一般的掩踪藏息之能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少微根本没时间在挫败中停留,她脑子里只被一个声音占据——这宛若死人游魂般的能耐,她也必要学来。
四月初的夜,乌云涌动不见月华,两道身影时隐时现,仿佛一只小游魂在追着一只大游魂,若有人有幸目睹,必要彻底坐实四月游魂四处勾命的说法。
少微如此奔行十余里,辗转追逐至一片竹林中,此处临水,茅竹生长肆意,根系盘绕连结,竹叶叠密,奔入其中,犹如投身一片浩渺翠海。
临近山水边,夜风渐大,少微烦透了这沙沙作响的竹叶声,这让她更加难以辨认对方踪息。少微苦寻一番不得,疑心对方已出竹林去,遂往前疾奔,打算先出了这迷宫般的翠林再说。
竹林如重重幔帐遮蔽,随着奔行,少微闯过一重又一重幔帐,直到这幔帐只剩最后一层,翠色已淡,现出了稀薄灰蓝的夜色。
少微却在这最后一重幔帐前倏然止步。
她有所察觉地拨开那层细枝竹叶,将头探出一点,定睛细看,只见前方景象似曾相识,昔日断山已重现生机,横倒着的山体笼罩着一层翠微,如同安静沉睡的巨人身上生出了青色苔癣。
但让少微止步的并非是这熟悉的断山之迹,而是这断山水畔前有一道孑然独立的背影。
少微只看一眼便分辨出那背影轮廓分明是个少年,而绝非是她要追找的家奴。
无月之夜,断山湖畔,怎会有人独自出现在此处?
再定睛分辨片刻,可见此人身着鷃蓝色袍服,与这灰蓝天幕仿若融为一体,好似正是这方暗夜山水凝结出的天地之气的造物,寂静无声,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一缕蓝烟或一只铜蓝鹟鸟振翅而去。
想到那些关于游魂的传言,少微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好奇,但付诸行动去满足好奇心,必然还要建立在相对安全的基础上,而此时此处此人皆充满了未知之数。
少微很干脆地后退一步,正要收回那只拨开竹枝的手,打算原路返回之际,意料之外的状况却出现了。
那原本静立的少年竟果真如鸟雀般警惕迅捷,他倏然转肩回首的同时抬起了左臂。
他察觉到了背后林中有一丝异动,纵然并非完全确认是有人藏匿其中,纵然是因他多疑而草木皆兵,却绝不妨碍他以冰凉的弩箭去确认。
看着那倏忽逼近的锋利短弩,少微蓦然仰避,那被她避开的弩箭穿透了一根粗壮的竹竿,竹竿发出吱嘎声响,从中断裂,上半截歪斜倒落,少微于这瞬间听到了其他人的脚步动作。
短暂的混乱之间,一道灰影不知从哪个方向穿行而来,一把按住了少微的肩,点了她的穴位,制止了她的动作。
少微拧眉,虽未来得及看脸,却知这多事的灰影正是她所熟悉的家奴。
家奴代替少微走出竹林,对上了那少年的视线以及他左臂处装备着的弩机,还有快速奔护上前的两道暗影护卫手中的长刀。
那肤色极白,眉眼漆黑冷郁,却无有丝毫阴柔之感的少年看着走出的灰影,凝神留意片刻,忽而莫测一笑:“原来是你,我认得你。”
灰衣家奴声音沙哑寻常:“我也认得六殿下。”
他们曾是见过的,在这少年人还很小的时候。
那自幼便少见惧色的少年此刻平静地问:“你今日也受雇前来杀我吗。”
“我只杀想杀之人,从不受他人雇用。”
“那侠客想杀我吗。”
“路过而已。”
两问两答皆简洁。
凭着这两句简洁答话,少年刘岐却就此放下了对峙的左臂弓弩,他左右的暗影亦跟随着收刀归鞘。
空气中的杀意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去,刘岐已在询问:“侠客要喝酒吗?”
“不了,我不爱喝奠酒。”灰衣家奴转身离开:“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