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睁开眼睛时,窗外的银杏叶正一片片落下,金黄的轨迹在空中划出弧线,像极了昨夜梦中那些破碎的光影。她坐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床头那本《中阴闻教得度》的书脊。李明说,这本书能帮助她在生死之间的迷雾中保持清醒,就像在梦里保持觉察一样。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明的信息:“昨晚的实验如何?”
柳儿打字回复:“又失败了。我还是会在梦里迷失,变成梦里的人,忘记自己是做梦的人。”
“因为你还在‘拿起’。清明梦不是技巧,是放下。”李明几乎是秒回。
柳儿叹了口气。自从三个月前李明在禅修营“开悟”后,他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是说不好,只是他眼中那种洞悉一切的光芒,有时会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寒意。他说他找到了“脱离轮回”的办法,不是在死后,就在当下,在每一个清醒的梦里。
“今晚来我梦里吧,”李明又来信息,“我找到了稷下学院的门。”
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地。柳儿不知道李明为何执着于这个意象,直到她真正“抵达”那里。
那不是普通的梦境。柳儿在入睡前握着李明给她的玉佩——他说这是“心印”,能引导意识频率同步。闭眼后,她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失重感,不是坠落,而是溶解,像一滴墨在清水中缓缓化开。
再次聚焦时,她已站在一条青石铺就的长街上。两旁楼阁错落,飞檐如翼,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高台上,有人长袍广袖,正在辩论。风中有竹简和墨香的味道,真实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
“欢迎来到意识的中阴身。”
李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一身素白深衣,头用木簪束起,眼中是柳儿熟悉的清明与陌生。
“这里的一切,”李明展开手臂,指向熙攘的街市、辩论的学者、甚至空中飘过的云,“都是我们集体潜意识的投射。百家争鸣,就像我们内心各种信念的冲突。而稷下学院,是唯一能让这些冲突和谐共存的地方——理论上。”
柳儿注意到,当她说“理论上”时,李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李明引她穿过人群。那些古人的面孔模糊而流动,像是水中倒影。柳儿突然明白,这确实不是历史重现,而是某种心灵图景的显化。她试着集中注意力,想象自己只是一面镜子,不评判,不执取——这是李明教她的“离相”。
奇妙的事生了。她越是放下“观看”的意图,周围的景象反而越清晰鲜活。一个卖陶罐的老妪脸上的皱纹,远处孩童追逐时扬起的尘土,甚至能听到两个墨家弟子低声讨论“兼爱”与“实际”的矛盾。
“你感觉到了吗?”李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当你只是觉察,而不陷入任何故事,你就是这一切,又不是这一切。”
柳儿刚要点头,场景突然崩塌了。
不是地震,而是像一幅水墨画被水浸染,边界开始模糊溶解。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无垠的黑暗虚空。人群惊恐地奔逃,但他们的身体也开始透明化,像晨雾般消散。
“执念反噬。”李明平静地说,仿佛早有预料,“有人在这个共修梦境中起了强烈的执着心,可能是对知识的贪婪,可能是对某个哲学立场的认同,可能只是害怕这一切消失。一个‘我’的念头升起,全体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柳儿感到一阵眩晕。她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现自己也在变得透明。恐惧如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喉咙——不是死亡,而是存在的消解,是彻底的无意义。
“不要对抗,柳儿。”李明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中响起,平稳如古井,“对抗就是拿起。观察这崩塌,观察这恐惧,但不要成为它。你是观察本身。”
柳儿闭上梦中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在坠落,穿过破碎的楼阁、消散的人群、裂开的天空。但在那极致的失控中,她突然抓住了一线光芒——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一种知晓:这仍然是一场梦。李明是梦,稷下是梦,崩塌是梦,甚至连“柳儿”这个身份,也只是梦中一个暂时的聚合。
那一刻,她“松手”了。
不是放弃,而是像松开紧握的拳头。所有的紧张、抵抗、定义自我的努力,瞬间消散。她不再是一个“人”在坠落,她就是坠落本身,是崩塌本身,是虚空本身。没有边界,没有内外,没有观察者与被观察者。
她既是万物,又什么都不是。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刹那,也许是永恒——柳儿“醒”来。她仍在稷下学院,但一切都不同了。街道、建筑、人群仍在,但不再是与她分离的“外物”。她看一棵古柏,能同时感知到它扎根泥土的沉实、枝叶舒展向天空的自由、年轮中记录的光阴流转。她看到一个辩士激昂陈词,能同时感知到他话语中的真理与偏见、激情背后的恐惧、智慧包裹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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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即是这一切,又然其上。
“你做到了。”李明站在她身旁,眼中终于有了她熟悉的那份温柔,“这就是离相。不执取任何一个现象,于是包含所有现象。不成为任何一个角色,于是拥有无限可能。”
柳儿忽然明白了李明一直说的“中阴身”的隐喻。人生如梦,生死之间的中阴状态也如梦。而“轮回”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相”中迷失,以为那些暂时的角色、故事、身份就是全部的自己。保持觉察,在每一个当下“醒来”,就是从轮回中解脱。
“但为什么是稷下学院?”柳儿问,她的声音在梦的空间中泛起涟漪。
“因为这里是百家争鸣之地,是不同信念系统共存的象征。”李明指向远处高台上仍在辩论的学者们,“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稷下学院,儒家伦理、道家智慧、法家秩序、墨家兼爱、兵家谋略……无数声音在争论谁才是真理。觉醒不是选择其中一个声音,而是成为那个能容纳所有声音的空间。”
柳儿望向那些辩士。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分辨谁对谁错,而是感知到每个立场都是整体真理的一个面向。儒家强调人伦秩序,道家崇尚自然无为,法家重视制度规范——它们在矛盾中互补,在冲突中共生。
“这很难,”柳儿轻声说,“在梦里保持这种觉察尚且不易,在现实中……”
“在现实中,柳儿为母亲的病情忧心,为工作的压力焦虑,为未来的不确定恐惧。”李明接过她的话,没有评判,只有陈述,“那些情绪升起时,你会忘记自己是觉察本身,而认同为那个担忧的女儿、疲惫的员工、迷茫的年轻人。这就是‘入相’。”
柳儿默然。他说得对。在现实中,她常常被情绪的浪潮席卷,被思维的漩涡困住。即使理智上明白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情感上依然会痛苦、会执着、会迷失。
“但你现在知道了,”李明伸手,一片银杏叶飘落他掌心,金黄的叶脉清晰如画,“即使在最深的痛苦中,那个能觉察痛苦的存在本身,是不受苦的。它只是包容一切生的空间。找到它,安住于它,就是回家。”
柳儿注视着那片叶子。在梦中,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叶片每一道纤维中流动的生命记忆,从春芽萌到秋日飘零的全部旅程。她忽然明白,真正的“脱离轮回”不是去某个没有痛苦的地方,而是现痛苦、快乐、生死、来去,都只是在那个无垠空间中上演的剧目。自己是舞台,是观众,也是剧中每一个角色——但同时又不被任何一角定义。
“量子纠缠,”柳儿想起李明常说的这个词,“当我们认同某个角色、某种情绪、某个故事,我们就与那个‘相’纠缠在一起,被它束缚。放下一切认同,纠缠自然解除,我们就回归自由。”
李明点头,眼中光芒流转:“所以在中阴身的状态,生前最强烈的执念会成为吸引你进入下一个‘相’的磁石。贪恋财富的看见金山,执着情爱的遇见爱人,恐惧惩罚的遭遇恶相。而如果你能在那个临界点保持觉察,不追随任何现象,不抗拒任何现象,只是如如不动地观照,那么……”
“那么就没有下一个‘相’来接你,”柳儿接下去,“你只是回到那个本然的寂静,那个‘o’,那个能生万有却不受染着的自性。”
“或者说,你成为了整个游戏场,而不再只是场上的一个玩家。”李明微笑。那个笑容里有一种深邃的平和,让柳儿想起深海,表面波澜不惊,深处涵容万千。
稷下学院的景象开始淡去,像晨雾在阳光下消散。柳儿感到一种温柔的抽离感,不是失去,而是回归。
“这个梦要醒了,”李明的声音逐渐遥远,“但记住,醒来后,你仍然在另一个梦中。保持觉察,离一切相。当你感到迷失时,呼吸,然后问自己:谁是那个在呼吸的?”
柳儿在现实中的床上睁开眼睛。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痕。她静静地躺着,感受呼吸在鼻腔的流动,心跳在胸腔的节奏,被单接触皮肤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