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圣旨刚刚以八百里加急的度传出,墨迹未干,夜色正浓。
玄宗却了无睡意,白日里被权谋暂时压下的疑虑,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如同鬼魅般复苏,啃噬着他的心神。
高力士在旁轻声劝道:“圣人,便是天大的事,也容明日再议吧。您连日操劳,龙体要紧啊!”
他抬眸看向玄宗,看着老主子在烛火下愈显得憔悴苍老的面容,心疼不已:“万事都没有您的圣体安康重要。退一万步讲,无论是何时知晓的身世,她如今的一切,不都还是要仰赖您的圣意天恩吗?”
“您是天下之主,说她是前太子遗孤,她才能是。”
这番话,如同在浑浊的水中投入了一颗明矾,让玄宗纷乱焦躁的心绪瞬间沉淀,心头也清晰了不少。
是啊,如今该是长安对他有所求才是。
玄宗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方才那片刻的惊慌失措瞬间被帝王固有的权术心计迅取代。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靠在龙榻的软枕上,虽然面色依旧疲惫,但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明日传边敬义前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蜀中行在的偏殿还笼罩在破晓前的寒意中。
边敬义已经跪在了外间,内心如同这清晨的天气,忐忑不安。
他这位曾经的潼关监军,自那日从潼关连夜奔回京城,将潼关将破京城不稳的噩耗呈报御前后,心境便再未真正的平复过。
他带去的那份急报,可以说是直接促成了圣人决意西狩。
虽然当时被圣人赞了句尽忠职守,但这一路西行风餐露宿,銮驾颠簸,随行队伍怨声载道,更有马嵬坡那般惊心动魄的变故,谁能保证圣人心中没有怨气。
尤其是之前当潼关守住的消息传来,边敬义更是惶恐,他害怕圣人会将这一路的狼狈与风波,迁怒于他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始作俑者身上。
边敬义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大概是因为马嵬坡那晚他舍身挡在了圣人面前,那点忠勇让圣人留着他一条命。
可潼关大捷的战报传来后,边敬义又觉得自己要脑袋搬家了。
就在心绪不宁之际,内侍传唤,边敬义连忙收敛心神,垂趋步入内,再次跪倒在玄宗榻前。
“奴婢给圣人请安。”
玄宗已经起身,披着一件常服,坐在案几后,目光落在边敬义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你从潼关来,”玄宗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朕说说,那守将长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边敬义心头猛地一跳。
果然是问这个!
他伏低身子,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
如实禀报他与长安并无深交,甚至因监军身份可能还有些微妙隔阂?
不,不行!
那样会显得他这个监军无能,更会让圣人觉得他之前在潼关时没有做好监视。
边敬义想着随着战报而来的那些传闻,影影绰绰,却又让人浮想联翩,再看此刻圣人显然对长安极为关注……
心思急转间,不过是一个叩,边敬义就有了决断。
他再抬头时,脸上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与熟稔,
“回圣人,将军确乃人中龙凤,非常人也。”
边敬义用一种回忆的语气诉说着,“潼关危殆之时,奴婢曾与将军一同登上城楼,并肩御敌。”
“突然出现的叛军攻势如潮,箭矢如雨,将军却毫无惧色,更亲自挽弓射杀叛军骁将,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说罢便稍稍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是在观察玄宗的反应,见圣人听得专注,便继续润色。
“奴婢在潼关任监军时,观将军重情重义,对麾下士卒极为爱护,每有赏赐多分与将士,对待城中百姓亦能秋毫无犯。”
“就在那日守城的间隙,她还与奴婢说起,深知守土卫国之责,不敢有负皇恩,定要守住这咽喉要塞之地,以死报效朝廷。”
话里话外,全都是共历生死的袍泽之情,并将长安塑造成一个能力出众,忠勇可靠且念及皇恩的将领形象。
边敬义刻意回避了涉及长安身世的敏感话题,只强调守关之战的忠勇。
这是最稳妥的回答,因为守关之战得到了圣人的奖赏,封赏的旨意传遍了行宫,这么夸谁也挑不出错处。
玄宗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阅尽人心的眼睛深处却掠过一丝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