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收拢手掌望着凤凰木,拳头里花瓣卷曲,挤出凉凉的汁液沁入皮肤,凉到心头。
院长等在旁边,无声地注视他。
长大一岁个子抽条,外貌看似没有变化,细究哪里都变了,从里到外都失去了一些东西,再也不是那个无忧自信的少年。
他的眼神愈发清冷,身上的朝气悄然散去,好像一夜之间变成沉默的大人。
院长内心无比惆怅,甚至在地下城入口分别的时候,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他抱着叶桉,像怀抱一块化不开的冰。
那个会笑吟吟叫他“院长”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一同死在了那天。
第29章星风(十四)第一次这样怀抱一个人……
“后来我去了地下城,遇到一对很好的夫妻,”叶桉垂下眼眸,讲述从头到尾冷静自持,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回顾了一遍历史。
“他们,”他放轻了音量,“很爱我。”
是爱吧,那些体贴入微的照顾,责任之外的取舍,时刻的关注,和培育员母亲一样温暖的手掌和眼神,除了爱,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字词形容。
只是失去再得到,总让人后知后觉。
地下城永远埋着他的一份遗憾——五年后,养父母因病相继离世。
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具体是什么病症,地下城匮乏的资源,根本无法确认,一拖二拖,便到了穷途末路。
莫叔跟他说,地下城像这样无法确认病症而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整个过程并不算特别糟糕,叶桉全心陪他们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合眼前该是满足的。善后的事不需要他操心,安抚陪伴亦不缺乏。
“其实莫叔、院长和老师,都想照顾我,”叶桉淡淡道,“是我自己选择一个人生活,都二十岁的人,应该独立的。”
归根结底是心底深处对亲缘关系产生了些微抵触,承担不起他们诚挚的厚爱,一个人就没什么好失去的。
人生不过是踩下一个又一个遗憾,频频回首向前,区别在于,有人能狠下心挥刀斩断,有人画地为牢弥足深陷。
索伦星地面的十年,叶桉很少回忆二十岁以前的事,因为家人和理想的存在,本该美好的少年时代,掺着血淋淋的玻璃渣子。
白雪如鸽,繁花似锦,最后残留一地尸体。
叶桉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被抹去的人会随着他的死亡,彻底湮灭在岁月长河。
园丁和她的五棵小树苗,南柯一梦罢了。
是少将的遭遇,拨动了那根相似的弦,也是近半年朝夕相处,他潜意识觉得,说给少将听,没关系。
叶桉的话一停,室内许久没有再出现声响。
即将竣工的机甲无人问津,机器手孤零零地悬空,散落的银白甲片,折射出一抹冷光,软乎乎的毛绒怪物垫,耷拉着触手,等待主人的宠幸。
叶桉沉淀了会心情,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大脑短暂放空,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视线交汇,黎诺下意识启唇,字到嘴边,却没能组成一句连贯的话发出来。
他忽然觉得以他的立场,不管表达同情还是安慰,似乎都显得高高在上,不痛不痒。
芯片材料是布兰恩家族的主要产业之一,黎诺又是联盟少将,他无疑该是芯片的拥趸。
战场,极地探索,很多次危急关头,是芯片及时调节身体极限,让他撑到支援的到来。显然他也是芯片的受益方。
那么当一个芯片的切实受害者,不掺杂任何情绪地袒露疮痍往事,他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给予安慰?
黎诺不禁反思,当年联盟做出对那十二个队员的掩盖决定,没有争取便轻易接受,仅以个人名义承诺补偿,事后因为种种事务缠身,没有及时体恤他们的家属,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那毕竟是跟随他好几年的麾下。
就算个体必须屈从集体,难道就该漠视他们的痛苦吗?
那些失去挚爱的家属是否也和叶桉一样,曾经痛苦到无以为继。
这些年他竟一叶障目,始终以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
自相识以来,黎诺心中揣着一份好奇,像叶桉这般聪明理智的人,怎么会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走进死胡同,如今知晓了,能理解吗?
能,好像又不足够。
黎诺崇拜的大哥帕克里特,幼时便在他心里种下一个英雄梦。
大哥每次去培育院看望他,总会捎去金灿灿的奖章,稀奇的战利品,和惊险刺激的经历趣闻,如何击退侵略的外星异族,如何开拓环境恶劣的荒星,如何以一抵十救下挟持的人质。
黎诺视大哥为榜样,憧憬长大以后追求他的脚步保卫全人类,可惜他刚迈出第一步,大哥所乘坐的战舰被击毁发生爆炸,残骸被涡流气体卷入风暴,彻底消泯。
后来他走上大哥未完成的道路,经历过他讲述的一切,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背后,每一件都少不了血与痛。
他被虫族的足镰差点开膛破肚;枪火洞穿他的腹部;横穿湿林,伤口被微生物感染,各种细虫在溃烂的血肉里产卵;被亲近之人背叛折辱……
黎诺倚仗军人信仰熬过濒死,磨练出非人的意志,而这份信仰来自他被家人塑造得坚不可摧的灵魂。
即使十五岁心智尚且不成熟,失去大哥痛苦万分,他还有父母,二哥,双生妹妹,还有深厚的底气。
哪怕现在只余他一个人,依然可以凭借底气、信仰继续活下去。
从小黎诺就知道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父亲家族兴盛,母亲是联盟秘书长,算得上显赫。
故少时,乃至成年以后,母亲常教导他谦逊,为人要有最基本的同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