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点,宁齐离开蓝湾里后,又去了公司一趟。
这个月宋雅兰在外出差,琐事都得由他来处理,很是麻烦,回蓝湾里的频率也低,所以连阿姨一同放了两周假。所幸赵誉做事细致,已经完成大半,今日才有机会一齐休息。
晚上七点来钟,宁齐回到家时,出乎意料地在客厅看见了宁珏的身影。
宁珏怀里抱着羊绒抱枕,眼睛一眨不眨,正在看电视中的纪录片。闻声,他抬起眼睛,嘴唇嗫嚅两下,没有同往常一样笑着叫“爸爸”。
“放假了?”宁齐换了鞋子。
“嗯,”宁珏仍是勒着抱枕,“若若和安安过生日,姑姑叫我回来的。”
“哦……对,是,那俩孩子是该过生日了,可以去一趟,”宁齐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
宁齐点点头。宁珏又问:“妈妈呢?”
“她在北京出差,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说罢,走到岛台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茉莉花茶,浓茶的话晚上容易睡不好。宁齐端着茶杯,正想去二楼书房时,突然听见宁珏说:“我都看见了。”
宁齐笑着:“什么?”
“今天下午,”宁珏声音轻轻的,“你和赵誉,我都看见了。”
由于惯性,那张笑容仍裱在脸上,过了会儿才慢慢褪色,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宁珏。
“你这是出轨!”宁珏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你在骗妈妈!”
“闭嘴!”
宁齐又惊又恼,冲过去一把捂住了宁珏的嘴,即便是在家里也无法安心,左右扫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最后才看向自己儿子。宁珏被他捂着嘴,眼睛已经红了,好像有恨意,以至于都逼出了点眼泪。
宁齐慢慢松开了手,压低声音:“我们小点声,别吵到邻居。”虽说蓝湾里是别墅区,但难免有人路过。
宁珏的下半张脸明显压出了指痕,他抖着声音:“……为什么?”
宁齐反问:“不是说刚刚回来的吗?”他沉下脸,“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你先撒谎的,”宁珏说,“是你先骗了——”
“骗骗骗,你知道什么!”宁齐粗暴打断他的话,吐了口气,“今天下午,是我喝多了酒,才没控制住自己。这是意外,不然我疯了,我在家里乱来?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又说:“这件事情,不准告诉你妈妈。”
宁珏喃喃着:“但是你不能、你不能……”也说不出所以然。
余光里,宁齐看见宁珏的手指用力抓着抱枕,好像将其当成了唯一的靠山,后背自始至终都紧绷,小幅度发颤。宁齐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儿子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太年轻,控制不住情绪,才会见了一点小事,便如同世界崩塌了,这样脆弱。
于是,他软下态度来,轻轻拍了拍宁珏的手。宁珏的手细微颤了下,像是要躲,这让宁齐不大高兴,但仍是语气温情:“小珏,这段时间,你也知道你妈妈生病了,都是我在操持业务,难免压力大,才会干了错事——人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对不对?”
“而且你看,多亏我一直陪着、宽慰她、照顾你妈妈,上个月,医生说你妈妈的心理状况都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少服药,”宁齐搭着宁珏的肩膀,“如果你现在告诉她,万一她动气,又得犯焦虑症,工作又得延缓。那到时候公司怎么办?底下的员工怎么办?再近一点,阿姨的工资谁来发?你想让阿姨连过年回家的车票都买不了吗?”
宁珏终于有了反应,嘴唇动了动。
宁齐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闹出去对你也不好,对不对?总不能说大别墅住够了,这样的好日子也腻了,想回原先的老房子了?这样的话,爸爸又得天天出门打工,也没空陪你了。”
宁齐又想到什么:“对了,你的手机是不是从来到这儿就没换过了?正好最近除了新款,咱们正好换了。手机这东西,还是得更新换代。”
在宁齐的了解里,宁珏自小听话、懂事、知晓分寸,关键是心软,不忍心伤害别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宁珏还算不错的宋雅兰,所以笃定他不会乱讲话。这个晚上,宁齐已经为宁珏付出太多耐心,之后又陪宁珏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将冷掉的茉莉花茶倒掉,揉了揉宁珏的头发,说“别想东想西的了,早点休息”,然后走上二楼。
回到卧室后,宁珏迟迟未能入睡,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是两具肉体。
从门缝里窥见的一幕,像是摄像机失灵后闪回的片段,不停复现。他至今记得自己怎样慢慢后退,跑出别墅,在外边草坪吐得昏天暗地。晚饭也没吃,按理来说胃里什么都没有才是,但只要一想起,仍是胃疼,泛着恶心,于是又跑到卫生间干呕,只吐出点酸水。
重新躺到床上后,宁珏还是在想为什么,怎么办。这些好无解的问题。
没有人告诉宁珏,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同样压在天平上,哪方会沉底。宁齐已经先分析了利弊,如果宁珏说了出去,宁齐的话是否会一语成谶,反而会害了更多的人。
手机叮的一声,宁珏迟缓转头,看见宋烁的微信消息。
【哥哥】:怎么放假了不在学校,去哪儿了?
宁珏打字又删,过了四五分钟才回复。
【宁珏】:我回家了。
【宁珏】:给我姑姑家的小孩过生日。
【哥哥】:怎么不跟我说?
【哥哥】:早点回来,买了抹茶白玉卷放冰箱里了。
宁珏只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他不敢告诉宋烁。如果他知道了,讨厌自己了该怎么办?毕竟宁珏是变相的帮凶,和宁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况且,宁珏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小时候没有主见地呆在姑姑家,十四岁没有主见地被接回来,十六岁没有主见地跟随父亲入赘,十七岁之后没有主见地由宋烁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好像等同于不会犯错,即便犯错,也不必独自承担后果。但明明现在,他也在遵循以往的行事逻辑,随波逐流,什么都不会改变,却仍是茫然。
这晚,宁珏始终清醒着。世界完好,宁珏却成为最小单位的痛苦,并且无法化解。
次日醒来,宁珏顶着泛红的眼睛与黑眼圈走出房间。宁齐正在餐厅,闻声甚至可以照常同宁珏微笑。宁珏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沉默低头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