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知罪——”
江璟元年轻耐不住心性,欲开口辩解,被江浔一记眼色堵回去。
江浔自顾自地,厚脸皮摆出哭天抹泪的衰样子,脸覆阴云,对君王哭诉宦海多年的艰难,“老臣知罪无可恕,求陛下允许老臣辞去官职,致仕归乡。君王大恩,老臣唯有来世再报。”
这话可进可退,可刚可柔,既以卑婉姿态向君王示弱,又不动声色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致仕。如果陛下偏信顾淮等人,他这条好用的老狗便退出。他侍奉陛下日久,君臣磨合到了最好的状态,他是最懂君心的人。旁人未必有他这般忠诚,有他顺手。
君臣双方看似一强一弱,实则隐隐形成了对峙。圣上看似地位遥遥高于江浔,反受江浔拿捏。
江浔不是一味柔媚,圣上也不是一味刚强。圣上需要一条好狗,除了江浔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是以江浔敢有勇气提出致仕,要挟圣上。
“阁老,适可而止。”
良久,朱缙给出一句。
江浔悸然,心知肚明自己在演戏,敛容收泪,以微微示弱的语气给自己台阶下:“此番原是微臣失察,下属官员犯下种种罪过,引得群臣弹劾。”
青纱后的君王道:“仅仅是失察吗。”
江浔再度含泪卑微地强调:“求圣上允许老臣致仕。”
朱缙冰冷一叹:“江阁老这话言不由衷。”
“上次说要帮你找女儿,朕还记得。凭你如今的表现,还找吗?”
江浔闻女儿二字,仿佛一下子被掐住软肋,混浊的瞳孔陡然清醒起来,手臂痉挛地剧颤,方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他可以致仕离开朝廷,却不能不找女儿。
君王躬身修习道家方术多年,神异之体,有仙术,能穷尽碧落下黄泉,带回亡故之人的魂魄。这件事被淡忘了许久,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再度被提起。
他被官场痰迷心窍,对故去的女儿深深愧悔,“陛下,微臣……”
朱缙敲了下磬。
珰的一声清响,明纸裱糊的屏风后出现了一道婉约窈窕的剪影,似明似暗,朦胧如幻,极为熟悉,越来越清晰,依稀是江杳生前的样子。
这场景宛若奇迹,令人难以置信。
江浔呼吸凝窒,刹那间脑子白茫茫一片空白。
连一贯玩世不恭的江璟元也看呆了,两片灰淡的嘴唇翕动着,难以置信地道:“杳杳。”
天上的英灵下来了。
屏风后确实是杳杳,甚至比杳杳生前更像杳杳。
膏烛恍惚,恍惚之间宛若黄泉相见。
但仅仅眨眼的工夫,杳杳的剪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屏风亦随之黯淡。
“朕可有骗你?”
朱缙问。
江浔喉咙酸哽,无所适从,震惊大于悲伤,欢喜胜过了其他一切感受。道家神术竟真能召唤亡魂,若非忌惮在天子殿中不能失仪,他早抑制不住滔天思念上前抱住女儿的魂魄。
阴阳两隔,他想女儿想得好苦。
他心神被搅得混浊,方才那一点和君王周旋的狡猾心思,被冲得烟消云散。
“陛下,求陛下再施展神术!”
素来稳重的江浔几分失态地恳求着,目光恋恋瞧着那面屏风,焦灼着不忍走,仿佛蜡烛再亮起来时,女儿杳杳还能再回来。
江璟元亦被此神奇之事慑服,面色灰淡,磕头如捣蒜,期盼再见妹妹一面。
困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唯有恳求君王,无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却无情地请江浔父子出去。
看女儿可以,只能看一眼。
和君王的对峙中,本来江浔老奸巨猾占据上风,因为杳杳的出现,情势急转直下,胜势被君王牢牢操控。
……
江浔和江璟元完全退下后,林静照缓缓从殿后挪出,一身轻烟似雾的薄荷软烟罗梨花裙,撩袍,跪于君王面前。
“陛下。”
朱缙临于窗前,微淡的天光从穹顶伸出撒落,负手而立,“方才做得很好。”
林静照温润秀洁中略微文弱苍白,低低道:“为陛下效劳,是臣妾的本分。”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淡淡碰撞,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
江浔翅膀渐渐变硬,必须有一根傀儡线拴在他腿上,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江氏父子的弱点是江杳这个死去的女儿,林静照正好生着一张与江杳酷肖的脸,方才便坐在屏风后,朦朦胧胧似是非是,让江浔误以为亡魂重返人间。
江浔当然可以选择继续和皇权对着干,他忠贞怯懦还有用武之地,皇帝或许杀不了他,但今后他休想再与“死去”的女儿见面,因为“复活”亡魂这项神术只有圣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