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圣上与文官集团旷日持久的斗法中,她夹在中间做了牺牲品。
她曾说不想在牢狱度过这个寒冬,最终还是没能实现。片片雪花飘进狱室,深冬了,她仍然囚此,无穷无尽,呼吸着严冷干燥的空气,愁心一谢如枯兰,不杀不赦,度日如年。
她以为走上刑场就能得到最终的解脱,太天真了,在政治价值没有被榨干前,她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心力交瘁之下,林静照病倒了。
许是受了风寒,染了刑场的煞气,她毫无征兆地开始高烧不褪,惨淡羸弱,双唇如蝴蝶翅膀一张一翕,色如金纸,毫无气血,嗓子嘶哑失音。
长期住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打击是空前毁灭的,即便铁打的汉子亦慢慢熬不住精神崩溃,被诏狱的恶劣环境锈蚀身体。
暴风雪的冬天确实太冷了。
病了几日,她咳出了血。
点点血痕,艳得像冬日凌寒盛放的梅花。
诏狱里的犯人伤病一般是自生自灭,哪里有什么大夫。林静照咳嗽得十分厉害,快把肺腑都呕出来了,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自知好不了了。
宫羽目睹了此景,默默上报。
翌日便有个自称犯了事的太医带着药箱住到了她隔壁,套近乎,陪聊天,热热络络,给她隔着牢栅伸手诊脉看病。
林静照摇头,病中恍惚,犯人之间禁止私自看病,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我本身是死囚,之前要上刑场,铡刀冻住了。”
她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和太医解释了一句,有气无力,倒希望病死呢,病死了就解脱了。
太医跟着黯然,劝她:“娘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陛下一直好吃好喝给您送饭,您何不多活几天呢?人就这一世,多活一天是赚了一天。”
林静照苦笑道:“多活一天对旁人或许是赚,对我却是大大的亏。”
声如蚊鸣,闷在喉咙里。
她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烧晕,其余地方又是苍白焦黄,如燃尽了的枯蜡,偶尔的清醒维持不了片刻。
林镜照执意不肯治病,太医也无法。
过后几天发生什么林静照已不太知道了,因为她白天黑夜闭着眼,头脑滚烫,喉中咳嗽,身子似堕落无尽的深渊沉沉往下坠,灵府在渐渐脱离肉。体,神识消失,约莫离死仅有咫尺之遥。
她预感将离人世,开始主动绝食。
凭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虚不受补,即便求生也咽不下任何东西。
最后那个傍晚,林静照忽然感觉神志清醒了,四肢百骸也不疼了,烧热也退了,轻飘飘的宛如褪掉人世间枷锁在云巅,竟是回光返照之态。
她走下石榻,来到牢栅边伸手抚摸天光,眸中倒映着细碎的雪色,享受着一缕光明的味道,沁人心脾。
好舒服啊……惬意……
然后她徐徐阖上了双目……下颌坠下……呼吸停止……
就这样去了吧……
恍惚的,看见了江浔、陆云铮……
她怔怔要和他们走……灵肉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双冰冷而清健有力的手忽然扣住了她双肩,硬生生将她即将消散的神识摁回来,不容置疑……林静照迷蒙,已分不清是谁……只觉得身上暖了,好像有药物撬开她的牙齿,往嘴里送。
“不许闭眼睛。”
朱缙及时搂紧她,埋在颈侧深吸了口气:“朕来了。”
第114章死别她死在了他怀中。
林静照被熟悉的降真引鹤香萦绕,艰难扒开一条眼缝,视线模糊。对方的鹤袍裹挟着她,递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静照,你睁开眼睛看看,嗯?”
朱缙吻了吻她的眼皮,长目似春寒泠泠湖水,如雨丝一样轻柔朦朦,眷恋到骨髓的声调,仿佛站在人世间朝她招手,将她从奈何桥上诱骗下来。
“朕来了。”
——那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静照如一截枯寂即将燃尽的蜡,混浊的视线花了几刻才看清他。
“陛下?”
“嗯。”朱缙颔首,有问必答,温暾如春水,一遍遍不厌其烦:“是朕。”
他期待自己放下身段能唤回她的生志,但事与愿违,她的瞳孔在渐渐涣散,呼吸在微渺,心跳一声弱似一声。枷锁空套在她的肉身上,她的灵魂已逝,他再无法抓住她。
“陛下他是坏人。杀了我爹,杀了我情郎。现在他还要腰斩我。”
她衰低地喃喃,一滴泪从眼角滑到太阳穴,“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走了。”
朱缙呼吸一窒,头皮发麻,如被什么重物沉沉压住,说不出的心痛,雪葬冰冻的感情纷纷破碎,正色道:
“林静照,朕没舍得杀你。”
“要杀早杀了,用得着拖延许久吗?”
他神色如变冷的轻烟,雾暗云深,一味固执将她死死抱住,泛着病态:“你竟敢绝食,真是放肆,威胁朕,以为朕会吃你这一套吗?你死与不死和朕又有什么关系,岂会妨碍半分。”
他淡色墨水的眼潮湿润,长睫一颤一颤的,埋首紧贴在她颊侧,亦染湿了她,“朕圈批死刑是一早想好了救你的办法……那日,原是骗你的。朕一早就算好那天会下雪,又把香叶冠给你,堪保你不死了……怕你冷,还让宫羽给你披道袍了……朕一直在说假话,因为朕恨你,恨你的绝情,恨你的顶撞,恨你心里一直有陆云铮,你对你的宫女也比朕好些……可话说回来,朕舍不得你真死的……你上刑场,朕的淡定是装的,实则眼睛片刻没从刑场离开过……前日宫羽说你病了,朕立刻把最好的太医拎过去了。故意不来诏狱看你,因为朕来过多次了,呵呵,不想让你觉得朕太在乎你……你居然如此戳朕的心,真是放肆,朕认输,行了吧……这么多年朕只有你,从未有过别人……即便你生不出嫡长子,朕也认了……”
朱缙说了那么长串话,漆黑目波如一溪雪,呼吸着很冷很冷的空气,完全剖白心迹,试图唤起怀中女子,可她的体温像流逝的沙一样不可挽回地冷却,慢慢接近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