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今天的午饭,马小芹也算上郭暮云的一份。
林夏青母女洗完手出门,碰上马小芹从郭暮云家出来,问道:“人怎么样了?要不要上医院?”
马小芹摇摇头:“她不肯去,她说从这个月开始,厂里要对她监督劳动,以后她在厂里只能干扫厕所、拉板车运垃圾的活,工资降了好几个等级。郭暮云真傻,还惦记着要给乡下的公婆寄抚养费,担心自己降工资后,以后每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就少了,连去医院的钱都不肯花。她那公婆不是什么好人,真是好人,为什么这么欺负一个寡妇?孩子这么小没了父亲,就应该好好跟着母亲,两个老的霸着孩子不肯给小郭,孩子迟早给他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老东西给养废了。”
乔春锦感同身受地说:“小郭不是傻,那是孩子攥在人家手里头,她没办法。”
她自己当初不就是因为怕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挨欺负带不大孩子,这才在林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么?要不是为了孩子能有一条活路,乔春锦早就一走了之,何必给人当牛做马。
当母亲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命,命攥在人家手里头,自然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亏待孩子。郭暮云给公婆塞钱,那是指望他们两个老的对孩子能好点儿,人质在人家手里头,她能怎么样?
马小芹还说:“唉,这房子是厂里分给小郭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房子可能要保不住了。朱崇川这个害人精,他怎么不马上被天打雷劈给劈死,何必等公安局审完再送给法院。”
马小芹觉得自己被气得上火,加之昨晚为了打听郭暮云的动静,几乎一晚上没睡,现在嘴里已经燎出一个小洞,一会儿她要在嘴里的洞上抹点西瓜霜,西瓜是她公公被孩子哄着在院子里种的,根本不甜也长不大,西瓜皮被马小芹拿来做西瓜霜了。
吃了午饭,林夏青借了马小芹的自行车去市场上转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给添置齐全,到晚上就可以自己开火做饭了。
明天一早,去农贸市场赶个早集,多买点好菜好肉,招呼邻居上家里吃顿新居的开火饭。
等驮着一车的东西回到家中,林夏青惊奇发现家里的桌子上摆着十来双劳保毛线手套。
乔春锦的发髻上插着不知哪来的毛线针,模样跟武侠片里快意恩仇的女侠似的,林夏青问道:“妈,哪儿来的这么多劳保手套啊?”
乔春锦从脑后的发髻上拔下一对线针,搁在桌子上,“芹姐男人中午送回来的,你吃了饭就骑车出去买东西了,没碰上。”
乔春锦没见过张镐这样疼老婆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借人了,人家中午给他送了一块奶油蛋糕和十几副机械厂淘汰下来的旧劳保手套,张镐怕奶油蛋糕融化塌掉,就借了同事的自行车,一路顶着正中午的太阳给马小芹把蛋糕送了回来。
他知道孩子也会馋蛋糕,但家里就马小芹这一个可人疼的女人,张镐防两个儿子防的跟贼似的,儿子们吃完饭出去野了,张镐才笑嘻嘻地转去正在洗碗的马小芹身后,把奶油蛋糕献到她的面前,请她吃蛋糕。
马小芹从洗碗池里甩出两只水淋淋的手,朝张镐的胸口虚砸了一下,娇嗔道:“又是我一个人吃独食啊?你哪弄来的蛋糕?”
张镐笑眯眯地道:“还是老刘送的,他怕儿子今天这个相不中,明天还要继续借自行车,去相另外几个。明天不是周日休息么,他大概觉得休息日占用我自行车过意不去,上午在后厨琢磨饭店新甜品,给我塞了一块蛋糕。劳保手套是老刘儿子厂里淘汰下来的,他儿子是中级钳工,干的好还是很有前途的,要是以后评上八级,那就是骨干级专家技术员,想要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人相亲一见面就看对方有没有自行车,老刘儿子没自行车,相了好多女人都没相上。这劳保手套老刘说可以拆了毛线织线衣,他家没女人,没人会织,就干脆便宜了我。”
马小芹嘴里吃着丈夫顶着烈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蛋糕,心里甜出蜜来,“这老刘还挺上道,你别白吃白拿人家的,平时人家在单位有什么难处,你多帮帮人家。”
乔春锦正愁没处谢马小芹呢,这两天她帮了自己和女儿太多,租房子、买煤、吃饭,乔春锦自告奋勇地要帮马小芹拆毛线、织线衣,就把劳保手套全捧回了家,这十几双手套够给马小芹织一件冬天保暖的马甲背心了。
乔春锦还会钩花,到时候在马甲的胸口再钩一朵活灵活现的山茶花,保证织出来的马甲比市面上卖的款式都好看。
林夏青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茶水,她妈真疼她,大夏天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妈永远在家给她晾好茶水,等着她。
“妈,我打算明天请芹姨毛婶她们吃完饭,就坐火车去杭城一趟。”
乔春锦正拿剪子拆毛线手套,听到女儿说要坐火车去外地,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想着去杭城?”
林夏青:“下个星期复读学校就开学了,我想着趁开学前去杭城一趟进点杭丝,等天气转凉了卖。晋扬之前送过我一条绿色的杭丝丝巾,包装盒子上有厂家地址,既然有了门路,我想去那儿进货。虽然手里头的钱暂时够用,但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多挣点钱,这日子才好过。”
乔春锦不放心地说:“那就我们俩一起去,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坐火车跑那么远,让妈怎么放心?”
林夏青不是不想和母亲一起上路,只是现在手里的资金有限,路上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光是来回的火车票都数目不小,而且这两天为了给新家添置东西,花出去不少钱,林夏青心里又渐渐没底起来,她得尽快挣钱了,钱才是安全感!
这回她是去进货,不是去旅游,一路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磋磨等着她,带母亲去杭城还是以后吧,等以后她挣了钱,什么时候再去杭城,带着妈一起游西湖。
乔春锦听完林夏青的解释,一面觉得自己去杭城确实开销大,会拖累女儿挣钱,一面心里又不放心女儿单独出远门,整个人纠结死了。
林夏青给她捋思路:“妈,之前我一个人乡里县城来回跑卖大酱,挣到钱了,人也安全无虞;后来我一个人上青市考试,考上了,还认识了芹姐这样的好人。我长大了,一直运气也不错,你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闯了。而且以后我是要一个人出远门上大学的,你总不是一辈子跟着我转吧?妈,你苦了二十年,该享福了,我不要你跟着我东奔西顾四处劳累,你找点儿自己的爱好,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就比什么都开心。”
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那种功劳该被孩子铭记一辈子,林夏青从前没有母亲可以孝敬,现在把乔春锦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知道这世上只有母亲永远不会舍弃自己,而自己也永远不会背叛母亲,这一世的她何其幸运,有人可以一起相依为命、互相依靠。
乔春锦可不要当什么美丽废物,女儿越要她享清福,她越是要勤快起来。等明天送完女儿去火车站,她就准备去芹姐和毛嫂说的秘密基地去看看,先去那里除草犁地,早点把荒地给收拾出来,等天气稍微一凉快下来,就可以上那儿撒种子了。
女儿喜欢吃酸菜炖粉条,今年冬天她要积一整缸的酸白菜,让女儿的酸菜粉条管够。
***
第二日,林夏青在售票窗口买完车票,没想到居然会在候车室碰上唐米苏。
她还是那般天真美丽,在人群中间一眼出挑,和灰扑扑又遍地孩子哭叫声的火车站格格不入。
乔春锦见到唐米苏比林夏青还开心,因为女儿这趟南下有伴了,唐米苏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杭城,乔春锦信奉穷家富路,在火车站给两人买了一只扒鸡、一袋茶叶蛋、两包瓜子和花生,并吩咐林夏青一会儿上了火车,就拿茶叶蛋跟人换位置,把位置调去和唐米苏一起坐,两个人路上有个照应。
林夏青拿一袋子七八只茶叶蛋,如愿跟人换到位置。
唐米苏望着乔春锦下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你妈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和模特似的,她就是天生的衣架子,难怪生出你这个小衣架子,原来都是遗传。而且……我怎么觉得你妈长得有点眼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可能是在某张电影海报上吧,漂亮得跟画儿一般的人物,就像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林夏青则对她说:“你长这么好看,你妈肯定也是大美女,咱们就别互相谦辞了。对了,上次复读学校放榜的时候,我看见你也考上了,下周开学,不知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班,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
两人不知怎么,肚子里竟有说不尽的话似的,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投缘。
唐米苏说:“就咱俩这缘分,人海茫茫的火车站都能遇上,说分不到一个班去,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林夏青笑了笑,胳膊支在小桌板上,撑腮盯着她腿上的箱子问:“你那只皮箱子里头装着什么?你不会打算一路搁在膝盖上捧去杭城吧?”
唐米苏缩了缩脖子,捧紧皮箱道:“就是丢了我,也不能丢了这只皮箱!我师父在杭城参加丝绸展,她拍了加急电报让我给她送工具箱去。她在那边和一家丝绸厂签合作合同,人家丝绸厂要先看她的版纸,喏,这里头就是,十几套版纸,拼拼凑凑能裁出几十套衣服。还有一些裁缝的吃饭家当,版尺、皮尺、米尺、划粉、燕子剪、线剪、珠针……”
林夏青看不出这只饱经岁月沧桑的黄牛皮箱里头这么能塞,唐米苏的师父应该是个挺恋旧的人,箱子的牛皮面都破旧成那样了,她还舍不得丢。
林夏青还瞧出来皮箱子的手柄应该不是原装的,原来的手柄可能年久失修彻底从箱体上剥落下来,新的手柄替换上去,是一副做旧工艺的铜手柄。
可做旧又不是真旧,是不是原装,还是能被人一眼瞧出来的。由此可断,当初箱子破成那样,唐米苏的师父都舍不得丢,她老人家一定对这只箱子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
其实这样的皮箱子可以用另外一种手法修复,林夏青记得自己有一些路易威登的手包,她不甚爱惜这些昂贵的皮具,东西再贵都是拿来用的,而不是被束之高阁,她的每只包几乎不是挂了污渍就是被划掉一小块皮面,便时常送出去给匠人修复,匠人手巧,在上头作画,能把皮具上的伤口和污渍掩盖的很好。
如果有机会见到唐米苏的师父,林夏青想告诉她,舍不得丢掉的老皮箱可以用这个方法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