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开心,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开吃。
晏决明心知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趁着此时,一箩筐的话都抖落出来。
“曲山就在府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别我不说,你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你在府中缺银子吗?我老早就想给你送了,既怕你不愿意收,又怕你不方便放。胡宅人多口杂,别到时候又给你惹麻烦了。”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胡婉娘又不是神仙,没事多偷懒糊弄一下得了。啧。提起她就心烦。”
程荀时不时瞥他一眼。对面那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个疏朗俊秀的翩翩公子哥。如此风姿,唠叨她的话却和当年似的,比那村口的老太太还多。
当年她想,县里的翠儿姐姐定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如今她想,胡婉娘、乃至京城与扬州的小姐们,定然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心里就飘过些许异样。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这状似不变的想法,在当年与现在这两个时间尺度上,却好像有微妙的不同。
她没来得及细究,对面那人又吞吞吐吐地问起,“那个松烟,如今还缠着你么?”
程荀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晏决明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水,程荀缓了缓,翻了个白眼,艰难发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决明吃了瘪,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程荀想起那日他送来的手镯,又连忙问:“那个镯子……?”
“你收着防身。”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胡府,若是你想提前走,我……”
她嘴里还嚼着水晶糕,含含混混地打断他的话:“行了,你知道的。”
晏决明苦笑一下。
山风萧索,吹得林中松涛阵阵。
程荀胃口小、又吃得快,一会儿的功夫便站起身,提着食盒就要走。
晏决明赶忙叫住她,“别急,菜我早让天宝准备好了,你直接带去就是。”
“真的烦死她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好饭菜的食盒,直接递给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胡婉娘。
程荀稀奇地望着他这难得幼稚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的该走了。她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留玉扇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晏决明心知自己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总觉得连她的脸都还没看清呢,她便要消失了。
甚至比消失还要可怕,她又要回到那个欺压她的人身边,伏低做小、低声下气,说着违心的话,应付那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他望着她利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今夜。”
程荀转身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濡湿,心跳也陡然加快。
“今夜我们能再见一面么?我这查出了不少东西,正好和你细说。”
他编了个拙劣的谎。
而程荀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下来。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黛青的山色里。
晏决明望着对面已然空荡的座椅,久久无言。天宝匆匆跑来,想要催他回席,觑见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了。
山风吹个不停-
程荀拎着食盒回去时,小院一片寂静。
正屋门口放着一棵橘树盆景,隔着细密的绿叶,程荀望见玉扇斜坐在外间的矮凳上,侧着身子,低声啜泣。
她顿了顿,轻轻退出院子,又故意重重推开院门,铜锁撞在木板上,门吱呀作响。
她若无其事走进去,玉扇正拿着布巾反复擦拭干净如新的桌子,听见程荀进门,头也没抬,只低低说了句“姑娘睡了”。
程荀放下食盒,蹑手蹑脚走进内间。床帐里,胡婉娘似是哭累了,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程荀轻轻唤了几声,“姑娘,是用饭的时辰了。”胡婉娘仍是没醒。
确认胡婉娘睡得正熟,她脸上那谨小慎微的神情,顷刻间就消失了。她走到胡婉娘身边,冷眼望着胡婉娘挂满泪痕的脸,许久后才慢慢伸手,给她盖上了薄毯。
她走到外间,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放到桌上,小声招呼玉扇,“你先来吃吧。”
“可是,这是姑娘的份例。”玉扇面带犹豫。
“快坐下。”程荀将筷子塞到玉扇手里,语气强硬,“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饿不着姑娘的。”
玉扇迟疑地坐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内室,才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了筷子。
精致的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嘴里,她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她哽咽着吞下这苦涩的珍馐。
程荀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从怀里抽出丝帕,放在她手边。
丝帕上绣着一丛牡丹,花叶之间喜鹊翻飞,色彩艳丽、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