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一瞬,迟疑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既然寺中已在翻新重建,为何不将这藏书阁腾空了,换个地方存放呢?”
说完,程荀便觉得有些不合适,找补道:“不过放在此处也并无大碍,若真要腾空换地方,恐怕也不容易。”
辩空微笑看着她,脸上并未露出不悦。
“这倒是其中一个缘由。”他微微仰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老衲多年前来此处,所为也并非建个全然崭新的金佛寺。”
程荀心中讶然,她疑心是自己想太多,可为何辩空语气重那份伤怀和感慨清晰可闻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他对此似乎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欲。
心念电转,询问就在口中,辩空却收回视线,恢复了如常的模样:“藏书阁一共五层,前两层都是我接管的五年来,寺中修筑重建、皈依受戒、起居采买、开设法会的诸多记录。”
程荀只能将疑问咽下肚子。
辩空接过她手中的油灯,一手扶着墙壁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梯将将够一人通行,连转身都艰难。辩空走得缓慢,程荀在背后看得提心吊胆,只能抬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
辩空带她在二楼看了一圈,站在楼梯前停下了。
“再往上,老衲便不带施主去了。”说着,辩空从袖中拿出一把表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递给程荀,“二十年前寺中一应记录,都存放在上头三层,需得钥匙才能打开。”
程荀接过钥匙,探身向上望了一眼,果真在那楼梯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块木板挡在了头顶。
“上头三层,我也可以翻阅么?”程荀嘴上客气询问,手里却将钥匙握紧了。
辩空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钥匙在手,程施主自便即可。”
“只是毕竟存放了多年,尘灰大,施主不嫌脏了衣裳就是。”
程荀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
天已不早,快到了晨课的时辰,辩空与她闲说几句便要告辞。二人寒暄几句,程荀小心翼翼送辩空下楼离开。
程荀站在门内,看门外辩空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程荀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猜想:或许观林师父并未染病,只是他想亲自送钥匙来罢了。
辩空这份并不遮掩、甚至暗中默许程荀探寻的神秘,令她有些费解。
无言目送他离开,程荀拍拍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转身直奔藏书阁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一块上锁的木板牢牢封住,程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木板推开,终于走上了三楼。
乍一看,上面三楼的陈设、结构与下面两层楼并无不同。一如辩空所说,许是多年未有人到访,书架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角落甚至结了几张蛛丝网。
程荀举着油灯,顺着书架上的标注看了一圈,也基本都是寺中大大小小各种庶务的记录。
她的手指顺着上头的年月划过,最终在“泰和二十五年”处停下了。
她从中随手抽出一本册子,是那年寺中采买用度的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程荀随意坐到一处书箱上,小心揭开第一页。
在页尾的批注上,盖着一个残缺不全红印小章,程荀认真辨认一会儿,终于确认上头所写的是“咏一法师”四个字。
此时程荀才恍然,原来二十年前金佛寺的住持是这位名叫咏一的禅师。不知为何,这名字她之前竟从未听人提过。
二十年过去,金佛寺仅存留在世人心中的记忆,似乎只剩那场大火了。
天色渐亮,日光透过被封死的木窗缝隙漏进狭窄的室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束束天光,她低着头,眉头微蹙,专心致志翻阅着手中的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木梯下突然传来一道呼唤。
“阿荀?”
程荀还沉浸在账目中,懵怔抬起头,却见晏决明几步跨上楼梯,看到她安然坐在书堆里,有些气闷、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程荀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早过巳时了。”
昨夜从程荀屋子回去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而他破天荒做了个梦。梦中的种种他早已记不清了,可那柔软轻盈的重量、炽热滚烫的温度、玄妙缥缈的感受却牢牢烙印在记忆中。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看看周遭陈设,他的理智才重新归位。
想起昨夜那个梦,他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心虚,就连走出房门听到撞钟、诵经声,都不由得气短。
心中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可他面上却只能假作镇定。
晏决明在屋里磨磨蹭蹭,洗个脸洗得自己面红耳赤,努力平复半晌、在铜镜前反复确认后,他才迈出屋子。
可去到程荀院子里,见到的却是坐在门外愁眉苦脸的小和尚。
小和尚告诉他,程荀一早便不在屋中,这个点了也未尽饭食、汤药,人也不知所踪。
晏决明脑中轰的一声响,差点以为程荀又被人掳走了。匆忙冲进屋中检查一圈,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思忖片刻,他直直冲着藏书阁跑来了。
果不其然将她在此处抓个正着,晏决明一颗心终于落定。
晏决明肃然的目光下,程荀有些心虚地合上账册。刚要站起身,眼前却一黑,意识短暂地抽出身体,她直直往地上倒去。
晏决明面色煞白,当即冲上前将她揽到怀里。
所幸程荀不过是坐久了、起身有些猛,加之晨起至今只塞了块糕点,所以有些短暂的晕眩而已。
“藏书阁就在这,难道用饭喝药后再来它就长腿跑了?”晏决明望着她消瘦的侧脸,忍不住轻声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