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决明并未因为政斗、陷害、乃至于晏家的背弃而颓丧,仍心有成算、心怀大义。哪怕艰难险阻、隐姓埋名,也一步步往前走。
人活一辈子,不就活个不服输的心气儿么?
相比之下,程荀的改变更令她动容。
听到后头,她几乎未去深究军机战况、兵马粮草、胜败之争,只是无言而平静地看着程荀。
她垂首坐在炕上,一手举着烛台,一手压在舆图上,身体微微蜷缩着,毫无世人眼中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模样。
烛光靠得极近,将她黑沉沉的双瞳照得格外明亮,可那双眼里写的却不是情意。它时而疑惑,时而恍然,在舆图上梭巡着、思考着,精明又机敏。
这样的姿态,不够乖顺、不够柔美,反倒野心太多、逾距太多,足以被任何一个大家世族的族老嗤之以鼻。
可大家世族里,向来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
崔媛忽而有些恍惚。
她莫名想起了刘氏。
在世家中,刘氏的名声向来不错。在外人看来,她虽身为继室,却能将前头那位夫人的儿子“养育”成才,平日料理中馈、深居简出,几乎挑不出错。
可那日,她在宁远侯府再见刘氏,却被她如今的模样一惊。
刘氏与她年纪相仿,却苍老仿若老妪。在她身上,崔媛几乎嗅不到生气。
仿若一朵曾短暂鲜妍过的花,在雕栏玉砌中彻底枯败,落入碾作成泥的命运。
不知为何,崔媛陡然感到一丝恐慌。
晏淮不是良人,独子幼年出事,或许才落得如今这幅境地。
可是她呢?她的日子过得舒心,是否也只因为自己找到了孟忻?因为几个孩子虽屡遭磨难,却至少得一个平安?
若将刘氏的境遇加之于她,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义母?”
她猛地回神,却见程荀正担忧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崔媛心神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即便曾深陷在后宅那片阴湿不见光的土壤里,也能长出这样的存在。
不柔美、不乖顺,不会因一场风雨凋零,哪怕被压弯了枝叶,茎干也始终向上的模样。
四年前扬州城外那一别,那时她翘首望着朝雾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除却不舍与担忧,竟满是艳羡与激动。
崔媛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额发。
在外独自经历风雨的这几年,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吗?
程荀望着崔夫人满是温情的目光,心中有些不解。
还未说话,就听她问道:“阿荀,若外头有人污蔑你清白,你当真会以死来证明么?”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程荀一怔。
她观察着崔夫人的神色,以为是自己今日这出戏吓到她了,赶忙道:“怎么会。”
“陈毅禾此人迂腐虚伪、为人拧巴、满嘴教条,却总自诩君子,汲汲营营只为搏一段好名声。”程荀撇撇嘴,难掩厌烦,“对待这种人,不必想其他的,这种招数最有用。”
崔夫人没有说话,仍静静望着她,仿佛还在等那个答案。
“其实这话不太对。旁人空口污蔑我清白,为何要我来证明呢?明明该让那人拿出证据来。而且,就算当真以死明鉴,也多得是人在背后说做贼心虚,死有什么用呢?”程荀坦然道。
她犹豫了下,又补充道:“更何况,我也不曾觉得贞洁之类的‘清白’,其价值与一条命相当。”
“莫说空口白舌被人污蔑,就算真的‘清白’被辱,为什么要受害的女子去死?该死的也是别人……”程荀轻咳一声,低声道。
在时下这世道,这话多少有些刺耳,可程荀望着崔夫人隐隐鼓励的目光,还是说出口了。
而崔媛听完她的话,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意味。
崔媛想,无论程荀如何评判自己,她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至少是她少年时,心向往之的样子。
崔媛眼前有些湿润,她移开视线,岔开话题,故意打趣道:“你可把我吓坏了!将来可不许再这样了。”
程荀笑得羞赧,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靠到她肩膀上。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风雪纷纷扬扬,细密的白隐在明瓦之中,望不见它的身影,只闻呼啸的风声。
程荀的心也静下来。
今夜,前线也下了这般大的雪吗?
第136章三春晖
崔夫人的到来,对程荀原本的计划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那日在孟家门前的一出闹剧,几乎不必程荀派人推波助澜,种种流言迅速在紘城中传开。
——县令大人闹了口舌官司,差点将良家女逼死;而那良家,居然就是二十年前守住紘城的孟忻孟大人家!
即便二十年过去,可于紘城百姓而言,孟忻这个名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孟忻的事迹在紘城无人不知,而当日围观的众人又多是孟其真过去的老街坊,不多时,程荀的身世就在百姓的议论中散布开来。
曾在紘城危难时挺身而出、现如今仕途平步青云的高官,收养了从前相识于微末、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之女,本是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