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真切地明白过来,少时在后宅艰难求生的数年里,从被厌弃的半路丫鬟,到能拿定一个院子大小事宜、在宅院中混出一席之地的大丫鬟,程荀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段他从未亲历、从未见证过的日子,他所有的猜想与认知,只能从程荀情绪失控时的崩溃言语、探子口中的寥寥几笔,得以窥探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也自认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力气,才勉强将昨日彻底圈定在过去,仰首看向明日。
直到今日,他亲手脱下她最后一层伪装,亲眼看见那些此去经年、仍然溃烂的伤疤,这才恍然大悟。
——从来没有什么释然、解脱。那沉痛烂糟的过去,将永永远远留存在她身体上、魂魄上,刻下难以褪去的痕迹。
温热的炕床上,晏决明木着一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床褥将她的身体牢牢盖住,不漏一丝缝隙。
床褥下,他紧紧攥着程荀消瘦的手臂,不敢放松分毫。
晏决明垂首跪在床前,哪怕遭政敌诬陷冤屈、落入只能隐姓埋名的窘境时,也依然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姿态终于消失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苦、能吃这样的苦?
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仍然不怨不怼、心存良善、心怀道义?
那些艰难绝望的过去,在她口中,好像也不过千帆过尽,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晏决明蜷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靠在她身侧。
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156章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她拼命呼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身体不断下沉,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咬紧牙关,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
她眨眨眼,半晌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晏决明。
“你……”
她嘴唇翕张,刚从干哑的嗓子眼找到声音,就见晏决明丢下了手里物件,立时奔到她面前。他脸上混杂着惊喜与不可置信,一双疲倦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疼不疼?”
程荀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底,闻言甚至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程荀声音喑哑而微弱,用气音小声说笑着。她知道晏决明会责怪她莽撞、心大,本想先一步舒缓气氛,却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晏决明哭了。
他眉头微蹙,强忍泪意,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泛红的眼眶滴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脖颈都憋得通红,他却仍不愿移开视线,只定定凝望着程荀,抖着声线道:“……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竟缓缓升起一阵苦意,像硬生生吞下了一口黄连。
这是她第一次见晏决明在她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哭泣。
“对不起。”她小声说。
晏决明抬起手,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声音低沉缓慢,还带着几分哭腔,“阿荀,我以你为荣。”
程荀微怔。
她将他眼中的敬与慕看得清清楚楚。
“我与沈焕来得不算晚,可若非你拖住呼其图,又将南城大半百姓送至孙府躲藏,只怕紘城绝无今日的局面。”
说到正经事,他语速依旧未变,连生着薄茧的手都放在了程荀侧脸上,轻柔摩挲着。
二人数日未见,这距离又太过暧昧,程荀本该有些不自在的。可终于听他说起紘城战况,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时竟未躲闪。
从他口中,程荀总算知道了那日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