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晛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太后便一直把持着他的人生,不论饮食起居还是朝堂政务,事事巨细无遗。
她似乎立志要将赵晛培养成一代明君,不论言行举止皆是待他极为严苛,每日天还未亮,他便要起身抄写、背诵经史子集,若是错了一个字,戒尺便会狠狠落下,将他双手抽打得青紫泛红。
随着年岁渐长,他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如骑射、兵法、礼乐、书数、治国之道,还有君子四雅等才学。
赵晛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似有利剑高悬在头顶之上,他的人生便十几年如一日,几乎从未有过片刻的闲暇。
哪怕是起烧病到无法起榻,太后也会让人抬来案几,将书卷与笔墨置于他身前,催促他禀灯研读治国策论。
赵晛总觉得自己像是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
时间越久,他内心就越压抑,时间久了,他便在日复一日的守礼克制中变得麻木起来,他早已丢了本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是在薛蔓替他挡了毒箭的那一日。
其实赵晛看到毒箭射来的瞬间,他并不想要躲避,只想着就这样死掉也不错,往后便能好好歇息了。
但死亡与他擦肩而过,薛蔓为他挡住了那一箭。
看着薛蔓口吐鲜血时,赵晛望着那明艳夺目的血色,心脏莫名突突跳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刻,赵晛依旧说不清楚自己对薛蔓的感情是怎样的,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依赖,又或许是在漫长孤寂岁月里悄然滋生出的一点悸动。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或爱。
直到赵晛为了给薛蔓治病,娶了谢昭昭。
谢昭昭比薛蔓更早陪伴在他身边,她是他亲自选定的伴读,她几乎日日与他相对。
曾经她的一颦一笑皆为他所牵动,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心就是开心,恼火就是恼火,透过那双眼睛便能看清楚她的全部。
因为她活得太简单平凡,便也让人毫无探索欲,甚至难以将她当作一个异性来看待。
赵晛自以为了解她,可成婚后他却突然发现,谢昭昭和记忆中的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那张白纸被
折叠起来,再不让他窥得分毫。犹如未被驯化的猛兽,平日潜藏在素色裙裾下,而待猎物显现便会张开獠牙,啖其肉、饮其血。
赵晛在恍然中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就是她的猎物似的。
这种感觉随着两人接触,愈发明显。
谢昭昭待他时而温柔,时而任性,时而冷漠,将他的心搞得七上八下,而她却稳如山石,毫无动容。
但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控制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
赵晛自然也清楚自己愧对谢昭昭。
他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他报完了薛蔓的恩情,等到他羽翼丰满不必再顾忌他人,等到他如赵瞿般可随意予夺天下人的生死。
如今看来,谢昭昭是等不急了。
她终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赵晛站得靠前,便能清楚听见珠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对话声。
“陛下,新上贡的千年红参可否送给我补身体?”
“好。”
“陛下,那块祖传的暖玉可否再拿来给我暖暖手足?”
“好。”
“陛下,你的黑狐裘看起来很舒服……”
“好。”
话音落下,赵瞿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谢昭昭身上,他动作极轻极柔,指尖勾缠着衣襟前的系带,半蹲在她身前,将狐裘一点点妥帖地整理着。
赵晛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父皇。
似是有无尽的耐心,似是有包容万物的温柔。
他更没见过这样的谢昭昭。
她嗓音缠绵,含着小女儿的娇俏和吴侬。
赵晛呆呆地望着他们,像是被珠帘隔绝在外的局外人。
他不记得这次早朝都谈论了什么,直至散朝时,他依旧目光呆滞,手脚似是化不开的冰凉,连浑身的血液都透着一丝寒意。
赵晛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东宫。
他恍惚地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指节紧握着酒壶,一口接着一口将那冰凉辛辣的液体灌入喉间。
许是他喝到第三壶酒时,面前倏而横伸来一只手,从他指间将那酒壶夺了过去。
赵晛摇晃着脑袋,仰眸望去,便见吕献坐在了对案。
吕献盘腿而坐,手执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今还在守孝期间,殿下这般饮酒无度,恐有不妥罢?”
说着,他端起酒杯放在鼻间轻嗅两下,沿着酒杯边缘小口啜着。
赵晛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他往日端着的君子风骨不见,倒如路边乞丐般歪斜着身子吃吃笑着,话语间也多了些放肆:“妥不妥又能如何,难不成皇祖母能从棺椁里爬出来管教孤?”
吕献闻言,轻笑一声:“殿下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