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离开后的校园,对苏星晚而言,成了一片无声的荒漠。她独自穿过图书馆那条被岁月打磨得温润亮的木质长廊,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迟滞片刻。阳光锋利地切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空气里浮游的细小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她习惯性地将书包放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目光却总被旁边空着的椅子灼痛。指尖滑过桌面,那里曾经铺展过顾沉舟厚重的专业书籍,指节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背,像两颗行星在既定轨道上安稳而温暖的相逢。如今只剩一片冰凉的、空旷的寂寥。有一次,她恍惚听见他低沉的笑语和书页翻动的熟悉声响,猛地抬头,只有窗外几片枯黄的银杏叶,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打着旋,最终跌落在沉默的泥土之上。心口骤然一紧,像被无形的手指用力捏住,提醒着她——这位置,连同她生命里最安稳的那块拼图,都已随他远行。
思念并非汹涌的潮水,而是无声渗入骨髓的寒霜。她将自己更深地囚禁在琴房那方狭窄的天地里,企图用忙碌的琴音填补心口那个巨大的、呼啸着空洞的风洞。然而,创作仿佛也遗弃了她。枯坐数小时,指尖下流淌出的旋律却像失水的溪流,干涩、平庸,毫无生气。那些精心设计的和弦组合,宛如散落一地的珠子,无论她如何费力去串联,也无法凝聚起哪怕一丝有灵魂的韵律。乐谱上的涂改越来越重,横七竖八的线条如同绝望的爪痕。揉皱的纸团在脚边堆积如山,一座灰白色的、象征失败的坟茔。
窗外暮色四合,将琴房染成一片昏沉的蓝灰。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她猛地按下最后一个强音,沉重的轰鸣在空旷的四壁间冲撞,激起短暂而空洞的回响,随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她疲惫地伏在冰冷的琴盖上,额头抵着手背,潮水般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溺毙。一个念头冰冷而顽固地盘踞脑海:属于她的旋律,是否真的就此枯竭,再无回响?
命运仿佛总是喜欢在人们最脆弱的时候,再给他们施加更多的压力。就像音乐社筹备已久的那场重要活动——“秋韵之声”联合高校汇演,原本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突然间,一场意外却如晴天霹雳般降临。
这个活动对于音乐社来说意义非凡,他们为此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每个成员都对这场演出充满了期待。而林薇,作为主唱兼钢琴手,更是这场演出的核心人物。
然而,就在一次舞台走位排练中,不幸生了。林薇在不经意间踏空了一步,身体失去平衡,从一米多高的舞台边缘跌落下去。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都惊呆了,无法相信眼前生的一幕。
紧接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仿佛是命运的宣判。林薇被紧急送往医院,而那冰冷的诊断书则无情地宣告了她与这场演出的诀别——脚踝粉碎性骨折。
活动海报早已贴满校园每个角落,红黄交织的枫叶图案醒目张扬;邀请函也早已飞向几所合作院校。取消或降格都意味着信誉扫地。苏星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社团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亟待解决的事项列表,窗外天光由亮转暗,又由暗转亮,时间像流沙般无情地从指缝中溜走。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艰难。
她翻看着报名表,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又在现实的困境前无力垂下。副社长陈嘉,音色清亮悠远,台风稳健,偏偏下周开始连续三天有无法调课的专业考察;负责弦乐伴奏的蒋思明,技巧娴熟,却因家中亲人急病已请假离校。剩下的成员名单,声音条件尚可的,技巧生涩得令人心焦;技巧尚算过关的,声音又过于单薄,撑不起大场面。原定的压轴曲目《瀚海行舟》,对演唱与钢琴技巧的要求都极高,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横亘在眼前。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份不起眼的报名表——林小雨,钢琴伴奏备选。照片上的女孩微微垂着头,额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张抿起的嘴角。苏星晚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她总是最早到排练室,又最晚离开,安静得像排练厅角落里的一架钢琴。技巧……似乎尚可?她点开文件夹里一段模糊的排练录像片段。画面里,林小雨坐在钢琴前,肩背绷得笔直,手指在琴键上移动时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准确,音符清晰,却缺乏流动的生命感,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复刻,而非演奏。苏星晚的心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留下浅浅的印痕。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室内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她眉宇间深锁的忧虑。
十二小时的时差,如同深不见底的渊壑,横亘在两人之间。顾沉舟被淹没在异国他乡繁重的课业和陌生的环境里。凌晨两点,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狭小的学生公寓,窗外是异国都市冰冷陌生、永不停歇的灯火洪流,窗内是泡面冷却后凝滞的油腻气味。书桌上摊开的算法文献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着他,但总有一根弦在心尖绷紧——大洋彼岸,那个同样在暗夜中跋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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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他正靠在沙上,双眼紧闭,一脸倦容。然而,那瞬间的光亮却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脸上的阴霾,将那凝固的倦意稍稍驱散。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苏星晚来的三个字——“还在吗?”
他的手指轻轻点击屏幕,接通了视频通话。画面有些模糊,像素网格跳动了几下,然后苏星晚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也有些黯淡,尤其是眼下那两抹淡淡的青黑,就像宣纸上洇开的墨迹,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苏星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努力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然而,那笑容却显得有些牵强,仿佛是被强撑起来的一般,脆弱得如同风里飘摇的烛火,仿佛只要有一丝微风拂过,就会被轻易吹熄。
“星晚,”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异国深夜特有的低沉沙哑,“别太着急。灵感这东西,有时候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你越是想抓住它,它越是躲得远远的。换个思路,出去走走,放空一下,说不定它自己就溜达回来了。”他凝视着屏幕那端的她,目光里的温柔试图穿透冰冷的距离,驱散她眉宇间凝结的阴霾,“还有社团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别一个人硬扛。”
他不仅是安慰者,更是行动者。深夜的线上会议里,共享屏幕上跳动着冷静的表格线条。顾沉舟运用他计算机专业特有的逻辑思维,将音乐社现有的成员资料梳理得条分缕析。每一个备选者的优势、短板、可调配时间,都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主唱部分,”他冷静的声音如同导航仪,在苏星晚纷乱如麻的思绪里劈开一条清晰的路径,“陈嘉的音色清亮纯净,穿透力强,但爆力稍显不足,更适合驾驭抒情慢歌这类需要情感深度的作品……至于钢琴替补,”他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轻点,“那个总是最早到排练室的二年级学妹,林小雨?她的指法基础相当扎实,稳定性好,只是舞台经验几乎为零。我们重组曲目库的核心,就是找到最能适配她们两人现有能力边界的作品。”
他甚至翻墙找到一些国内无法访问的、藏匿着独特音乐资源的小众网站。深夜的电脑屏幕前,他戴着耳机,反复试听、比较、筛选。窗外是异国都市沉入后半夜的寂静,耳机里流淌着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旋律。他需要一歌,既能挥陈嘉清亮嗓音中蕴含的叙事感,又能让林小雨扎实但略显拘谨的指法找到安心的落点。一名为《破晓的帆》的曲子,在反复试听中跳入他的耳中。作曲者署名处只有“佚名”二字,旋律却异常动人。开头是如潮水轻涌般的钢琴前奏,带着北欧民谣特有的空灵与韧性,主歌旋律舒缓而充满叙事感,仿佛在描绘晨曦微露时海面上孤独而坚定的航船;副歌部分音域攀升,情感层层递进,却并非依靠强力的嘶吼,而是通过旋律线条本身的延展和富有层次感的和声推动,最终达到一种开阔明亮的爆点,如同帆影终于驶入灿烂的霞光。钢琴伴奏的织体清晰独立,技术难度适中,没有太多炫技的华彩,更注重营造氛围和支撑人声。
顾沉舟反复听了数遍,眼中疲惫被一丝光亮取代。他飞快地将这《破晓的帆》精心打包,连同几风格相近但略有不同的备选曲目,压缩成一个文件送给苏星晚。“重点听听第一,《破晓的帆》,”他在消息里补充道,“旋律层次丰富,情感推进清晰,副歌部分的爆点正好落在陈嘉最舒适的音域里,那种带着韧性的明亮感,很适合她。钢琴伴奏的织体也相对独立,技术难度适中,林小雨应该能够驾驭。”他的分析精准如手术刀,直指核心,为混乱的局面提供了坚实的支点。
在顾沉舟温和而坚定的鼓励下,苏星晚决定暂时放下那架仿佛与她为敌的钢琴,走出令人窒息的琴房。秋意已深,她独自踏上那条熟悉的樱花大道。花期早已过去,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枝叶相接,织成浓密的穹顶。微风吹过,树叶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宛如低语,诉说着那些与顾沉舟并肩走过的时光。脚下的石板路承载过太多重合的足迹,如今只剩下她孤单的嗓音在空旷里回响。空气里浮动着草木将凋未凋的清冽气息,深深吸入肺腑,竟奇异地涤荡了胸中积压许久的浊闷与滞涩。
她在一张熟悉的长椅上坐下,木质椅背透出秋日沁骨的凉意。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光滑的椅面,仿佛还能触到某个被阳光烘烤得烫的夏日午后,两人并坐时留下的、无形的温暖印记。头顶是交错的枝桠,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在她微阖的眼睑上投下流动的影。闭上眼睛,世界的声音变得纯粹而丰富:风声掠过不同形状的叶片,出或清脆或低沉的沙沙合奏;远处球场上隐约传来的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钝响;更远处,不知从哪扇窗里飘出的、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声……这些看似无关的声响碎片,在她寂静的心湖里轻轻碰撞、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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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掠过,卷起地上几片深褐色的梧桐叶,出干燥的、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像某种隐秘的节奏。紧接着,不知从哪个敞开的教室窗口,飘出一段不成调的小号练习音阶,笨拙却充满初学者的执着。苏星晚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这奇特的组合吸引。那风声的节奏,小号单调的音阶……它们在意识深处某个角落轻轻碰撞了一下。
突然,一段短促却充满韧性的旋律,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激荡开无数圈灵感的涟漪。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几乎要跃出喉咙。来不及思考,她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飞快地点开录音软件,对着话筒,急切地将那稍纵即逝的、带着初生般莽撞力量的旋律哼唱出来,如同抓住一只即将振翅飞走的透明蝴蝶。
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几乎是奔跑着冲回琴房,“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外界彻底隔绝。径直扑向那架黑色的钢琴,猛地掀开琴盖,指尖带着尚未平息的微颤,凭着记忆敲下刚才录下的那几个跳跃的音符——清脆、明亮,带着破土的渴望。它们像几颗滚烫的种子,落在她焦渴的心田。她顺着这灵感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延伸、试探、完善。起初是谨慎的摸索,接着是越来越流畅的连接、编织。手指开始在黑白琴键上奔跑、跳跃、滑行。旋律如解冻的春溪,挣脱冰封的束缚,汩汩流淌而出,时而轻快昂扬,带着向上的冲劲,时而低回婉转,沉淀着思索的深度。她捕捉着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将其转化为左手低音区持续的、细碎而充满动感的分解和弦;那笨拙的小号音阶,则在她心中升华为副歌部分一串充满向上攀爬力量的音阶式进行,如同尘埃在光束中奋力升腾。
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午后转为熔金般的黄昏,最后沉入深邃的墨蓝。琴房里只有一盏孤灯亮着,映照着乐谱上越来越丰沛的音符,以及她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的侧脸。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她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到流淌的音符里。偶尔停顿,她咬着笔杆,在乐谱边缘急写下标注——“此处加入弦乐泛音,模仿光晕颤动”,“定音鼓滚奏由弱渐强,模拟心跳般的脉动”。她仿佛不是在作曲,而是在用声音描绘一幅流动的画卷,那画卷里有深秋的寂寥,有等待的焦灼,更有尘埃在光束中不屈飞舞的倔强。当最后一个饱满的和弦稳稳落下,余音在寂静的琴房里久久回荡,一名为《光尘》的新曲终于在她笔下逐渐成型。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靠在琴凳上,看着乐谱上新鲜墨迹流淌出的名字,一种久违的、带着微痛却无比充实的暖流,终于涨满了几乎干涸的胸腔。她拿起手机,对着那几页承载着新生旋律的乐谱,轻轻按下拍摄键,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送给那个点亮她黑夜的名字。没有文字,只有这无声的旋律雏形,在电波的河流中,向他漂流而去。
在解决音乐社表演人员的问题上,苏星晚采纳了顾沉舟的建议,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总是坐在排练室角落、习惯性低着头的学妹——林小雨。
敲开小雨寝室门时,女孩正伏案疾书,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单薄而专注的身影,鼻尖几乎要碰到摊开的乐理习题册。听到敲门声,她受惊般抬起头,看清是苏星晚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角,出一声闷响。她顾不得疼,只是无措地搓着衣角:“苏、苏学姐?请、请进……”
听到苏星晚说明来意,特别是希望她担任《破晓的帆》钢琴伴奏的关键角色时,小雨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像两盏在深夜里被骤然点亮的灯,瞳孔里映着震惊的光,随即又蒙上一层难以置信的水光,嘴唇微微翕动,却不出声音。她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手中的笔,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最终,她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地点着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学姐……我……我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你失望!”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她自己心里也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