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朱瞻基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生怕答错了又挨骂。
&esp;&esp;“臣不知筹谋今日之乱的人是谁,但此獠为了夺权,竟不惮动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丧德败道,有干天和!这等心存奸恶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灾祸。”于谦说到这里,凑近朱瞻基,双眼凝视:
&esp;&esp;“实话跟您说吧。臣前后奔走,不是为了陛下,亦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让那贼子不得上位,不得祸害天下苍生!”
&esp;&esp;朱瞻基顿觉失落:“原来你竟不是为了效忠我?”
&esp;&esp;“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esp;&esp;这几句话说出来,让朱瞻基大为震惊。
&esp;&esp;这句话乃是出自孟子《尽心篇》。国初之时,洪武皇帝不喜《孟子》里各种犯君的言论,遂令儒臣刘三吾前后删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内的八十五条,重出《孟子节文》。从此天下官学私塾,只准教授节文。
&esp;&esp;于谦喊出这么一句来,可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更进一步:
&esp;&esp;“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esp;&esp;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偏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esp;&esp;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内心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esp;&esp;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梓舆,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esp;&esp;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esp;&esp;“本王没那么不堪!”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esp;&esp;“那就证明给我看!”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地望着太子。
&esp;&esp;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明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esp;&esp;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esp;&esp;吴定缘在旁边看了,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楞之意。
&esp;&esp;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得那么多。
&esp;&esp;现在既然太子重振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esp;&esp;“实在不行,我向苏大夫讨教了药方与按摩法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通万物,总不见得差……”于谦计议刚定,忽然耳边意外地传来苏荆溪的声音:“若蒙信重,民女愿陪护太子归京。”
&esp;&esp;朱瞻基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谦:“这位医师,到底是谁?”于谦没料到苏荆溪会斜里杀出来主动请缨,一时有些尴尬。他从怀里掏出供状,向太子略做介绍,又强调说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实。
&esp;&esp;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赞道:“我说朱卜花那奸贼怎么一脸脓污,原来竟是你的手笔!”苏荆溪敛衽垂首,算是承认了。
&esp;&esp;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静候佳音便是,何必又来掺和本王这桩要命的事?”苏荆溪双眸过一缕恨意:“朱卜花现在疽毒深种,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气极而毙,也算是我亲自手刃仇人了。”
&esp;&esp;朱瞻基大笑起来。他恨极了朱卜花,现在听说那厮还能被自己气得暴毙,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大为开朗:“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堪比谢小娥、红拂女的义士啊,值得一副冠带褒奖!”
&esp;&esp;“太子谬赞,民女浅陋怯弱,不得以才用这法子,可比不得那两位侠女。”苏荆溪扶住太子肩膀,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抿嘴笑道。
&esp;&esp;于谦动了动嘴唇,硬生生把后头的话吞下去。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杀重臣之罪为筹码,换苏荆溪一路上为太子疗伤。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先把这事定性为“义行”,那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esp;&esp;于谦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她能不动声色毒杀朱卜花,万一要对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苏荆溪又是唯一的选择,于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吴定缘。吴定缘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啜着酒。
&esp;&esp;其实苏荆溪的话,吴定缘也听到了。她这时主动请缨,理由太充足,时机太准确,绝对是经过算计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吴定缘提醒自己,别再多管闲事,这些人赶紧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esp;&esp;于是他故意不理于谦,垂头继续喝酒。
&esp;&esp;忽然吴定缘耳朵一动,听到窗外传来咕咕的声音,好像是吴玉露养的那几只土鸡。可是,它们一般日落后便缩在窝里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缩,扔掉酒壶,闪电般地冲出屋门,飞快地越过鸡窝后头那条篱笆墙。
&esp;&esp;在篱笆墙的另外一侧,一个黑影正撅着屁股偷听,定睛一看,居然是邻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计是于谦刚才的嗓门实在太大,引得这个烂舌根的婆娘听墙角。
&esp;&esp;吴定缘还没说话,那婆娘先跳起脚来,说我在自家墙根撒尿,你这堕业的色鬼跳过来想做什么?她扯起嗓子唤屋里的箍匠来抓淫贼。吴定缘脸色一阵铁青,若是惊动了附近的巡兵,休说太子要被抓走,就连自己也一定会被牵连。他不得已,一记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颈,让她直接晕厥过去。
&esp;&esp;这时箍匠也从屋子走出,骂骂咧咧拎着铁锤赶过来。吴定缘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只好扑过去一并打晕,夫妇俩捆做一块塞回屋里。他此时心里真是恨极了于谦,真是个惹祸精!本来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横生枝节,这下子怕是难以收场了。
&esp;&esp;吴定缘沉着面孔回到自己家中,于谦迎上来担心地询问情况。吴定缘没好气地回答:“刚才我在他们屋里看到几个刚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里赶工,恐怕明天一早便会有人上门来取,到时候肯定遮掩不住。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esp;&esp;于谦松了一口气:“我跟苏大夫谈妥了,她会随同进京。我们收拾一下,立刻离开。”
&esp;&esp;吴定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可他看于谦那表情,突然觉得不妙。果然于谦伸出五根手指,学街头商贩那样晃了一晃:“我们再来谈一桩生意如何?最后一桩。你帮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给你五百两银子。”
&esp;&esp;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面对这个市侩的篙篾子,于谦已经放弃了谈大义,直接谈钱。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寻求这家伙的帮助,可现在城里满布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头蛇只有吴定缘一个。
&esp;&esp;“不干。太子死活,与我何干?”吴定缘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还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们另请高明吧。”
&esp;&esp;“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太子只要一离开金陵城,你的任务就算完了。”
&esp;&esp;吴定缘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esp;&esp;于谦似乎早算定他会如此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南京城里现在还活着的官员,个个都有嫌疑,是不是?”
&esp;&esp;“是又如何?”
&esp;&esp;“那你爹吴不平……”于谦还没说完,吴定缘眼中爆出一团怒意,上前揪住于谦作势要打。于谦不闪不躲,梗着脖子道:“他是应天府总捕头,纵无官身,也是一个紧要人物。试问他如今身在何处?”
&esp;&esp;吴定缘的拳头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话,他没法反驳。迎接太子之时,吴不平非但没守在长安街或东水关,反而擅离职守跑回家来一趟,这可一点不像他平日作风。再加上妹妹吴玉露神秘失踪,这两件事彼此勾连,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esp;&esp;于谦见吴定缘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猜对了:“无论吴捕头如今是生是死,你这个做儿子的,总要为他有所预备。”
&esp;&esp;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吴不平若是遇袭身亡,你合该为父报仇;若是还活着,那参与叛乱的嫌疑极大,更需要一桩擎天保驾的大功来抵赎罪行。这其中利弊,以吴定缘的脑子不会算不清。
&esp;&esp;吴定缘额头的青筋跳动,牙齿来回磨了几磨,终于还是放下拳头,恨恨道:“好,最后一次,说好了,一出金陵城咱们就南赶骡子北撵马,各走各的。”
&esp;&esp;“离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于谦忍不住回讽了一句。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