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临时营地的宁静被骤然打破,人声、铁甲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水般嘈杂起来。
帐篷内,马伦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醒,沉重的眼皮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意识尚在朦胧中沉浮。他刚想张口询问外面何事骚动——
“唰啦!”
厚重的帐篷帘子猛地被人掀开!一股裹挟着北地寒意的冷风瞬间灌入,带着尘土和铁锈的气息,激得马伦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视野也清晰了几分。
逆着帐外刺眼的天光,一个身披流光溢彩银色铠甲的青年,在众多将领和侍卫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银甲在昏暗的帐内也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一股无形的威仪随之弥漫开来。
一直侍立在侧的贝卡立刻迎了上去,脸上绽放出恰到好处的妩媚笑容,声音甜腻地介绍道:“马伦大人,您醒了?是三殿下来看您了。”
三殿下?克孜勒……马伦心中了然,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微微颔,目光平静地落在来人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克孜勒优雅地摘掉沾了些许尘土的白手套,随手递给身旁的侍从,脸上随即漾开一抹如冬日暖阳般和煦的微笑,径直走向马伦的简易床榻:“马伦,我们在帝都见过的面,还记得吗?那会儿你似乎……更活泼些。”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老友叙旧。
“呵,”马伦牵动嘴角,露出一抹疲惫却略带讥诮的笑意,“这等苦寒之地竟能与殿下相遇,命运的安排,着实令人……唏嘘感叹。”
克孜勒似乎并未在意那丝讥诮,自然地走到床边,毫不在意地拂开铠甲下摆,在马伦身侧坐下,关切地问道:“伤势如何?我特意带了御用的医师过来,就在帐外候着。”他的目光落在马伦缠满绷带的胸口。
“劳殿下挂心了,”马伦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死不了罢了,呵呵呵……”笑声干涩,带着自嘲。
克孜勒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双手交叉,自然地搁在覆着甲片的膝上,沉默了片刻,随即出一声沉重而真切的叹息:“哈里森将军……他带领我们拼死抵抗兽潮,最终却永远留在了那片焦土之上。这是帝国,是我第四集团军的失职,更是我们所有人的痛。”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马伦,带着沉痛的歉意,“我谨代表第四集团军全体将士,向克烈家族,向你,致以最深切的哀悼与歉意。”
说完,克孜勒竟郑重地站起身,对着床榻上的马伦,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贵族礼,姿态放得极低。
礼毕,他甚至没等马伦有任何表示回应的机会,便重新坐下,语气转为凝重与自责:“我本意是亲自护送你和哈里森将军的灵柩返回帝都。奈何兽潮初平,百废待兴,前线事务千头万绪,一时竟被绊住了手脚,耽搁了行程……万万不曾料到,就在我眼皮底下,竟会有人胆敢对你出手!”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这,是我的过失。马伦,我向你保证,此事我必定彻查到底,给你,给克烈家族,一个满意的交代!”
“让殿下费心了。”马伦依旧是那副客气疏离的笑容,仿佛对方说的只是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克孜勒看着马伦那滴水不漏的客气,再次陷入了沉默。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盆里木炭偶尔出的“噼啪”轻响。一种无声的尴尬与猜疑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片刻后,克孜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想与马伦男爵单独谈谈。”
米娅等人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担忧之色,目光在马伦和克孜勒之间逡巡。但杰夫男爵和霍奇男爵迅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走上前,几乎是半劝半拦地将贝卡、米娅等人带离了帐篷。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克孜勒与马伦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锋、对峙了片刻。
最终,克孜勒身体微微前倾,打破了沉寂,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说……那两件事都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马伦瞳孔骤然一缩,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地切入核心。他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反问道:“你指哪件事?是我父亲的‘意外’……还是针对我的这场‘意外’?”他将“意外”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克孜勒紧紧盯着马伦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客气的伪装,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都不是。”
马伦移开视线,仰头望着被烟火熏得有些黑的帐篷顶篷,轻笑出声:“呵……我信。”
“为什么?”克孜勒的眉头瞬间拧紧,对这个过于干脆的回答感到意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马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克孜勒,笑容里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苍凉:“因为……我没得选啊,我亲爱的殿下。所以,信与不信,重要吗?”他轻轻反问,道出的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克孜勒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那种自内心的笑意,带着几分追忆往昔的感慨:“你……还真是……长大了啊。”他摇摇头,语气带上了一丝调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敢翻我院墙,往我水井里撒尿的混账小混蛋了。”
“咳咳咳……咳咳!”马伦被这猝不及防揭老底的话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自然的红晕,也不知是咳的还是臊的。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马伦无奈地苦笑,声音带着求饶的意味:“殿下,求您了……年少轻狂的荒唐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的我,只想……”他顿了顿,语气竟带着一种奇特的真诚,“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克孜勒嘴角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几下,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一个在帝都恶名昭彰、人憎狗嫌的混世魔王,在父亲惨死后突然说想洗心革面当好人?这转变未免太……戏剧性了?难道死爹的效果如此立竿见影?他眼神飘忽了一瞬,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极其荒诞且危险的念头:若真是这样,那……(此处省略克孜勒清奇脑回路中关于“弄死父母作为惩罚手段效果显着”的诡异联想,以及未来因此树敌无数的悲惨伏笔)。
“殿下亲自过来,总不会只是专门来慰问我,顺便追忆我往昔‘风采’的吧?”马伦敏锐地捕捉到了克孜勒那一瞬间的走神,适时地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
克孜勒迅收敛了那点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而郑重:“是,也不是。”他直视马伦,“我带了四千重骑兵和一千黑骑,护送你及哈里森将军的灵柩进关,与我父王派来的人马汇合。”
马伦眼睛微眯,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殿下觉得……还会有伏击?”
克孜勒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他语气陡然转强,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力量感,“没必要赌!因为我有这个实力,确保你一路平安。”那话语间流露出的,是久居上位者的绝对掌控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那就……多谢殿下如此‘周全’的照顾了!”马伦脸上再次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客气笑容,微微颔致谢。
“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克孜勒顺势起身,走到床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带着鼓励和亲近的意味,重重拍了拍马伦未受伤的肩膀,“到了帝都,万事小心。等你……处理好一切回来,我在北境为你接风洗尘!”那话语中的拉拢之意,已不言而喻。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
马伦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沉重的灵柩马车在前,随后是载着伤员的车辆。四千身披重甲、队列森严的重骑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拱卫着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营地,向着那条通往关内的必经峡谷口进。马蹄踏地,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
正午时分,队伍抵达了幽深险峻的峡谷入口。
克孜勒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黑骑,探路清障!”
一千名身着漆黑如墨、不反光轻甲,气息冷冽肃杀的黑骑兵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提,化作一股黑色的洪流,无声而迅猛地冲入峡谷。他们马蹄翻飞,扬起漫天尘土,沿着狭窄的谷道疾驰了一个来回。片刻后,一名黑骑斥候飞马回报,谷内已无“隐患”。克孜勒这才下令,整个队伍缓缓踏入这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峡谷。
这段路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和骑兵甲叶的摩擦声在两侧高耸的岩壁间回荡。谷内弥漫着一股浓重而新鲜的血腥气,偶尔能在道旁嶙峋的乱石或灌木丛后,瞥见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大多是些来不及躲避的野兽,甚至有几只飞鸟。寂静得令人心悸。
马伦所在的马车内,米娅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她几次忍不住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张望,眉头越锁越深,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悲悯。
马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虚弱地开口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