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勐山往事(二)
“这是李光……”波岩洼的食指停在一个男孩儿脸上,他印象中,这个男孩儿从来没笑过。
“是,这是他从你这儿逃出来那年拍的,十六年前……”凤栖梧也看向照片里的李光,那时的他是个很容易让人看出情绪的人,而现在不是了,“他花了些功夫到了北京,联系上凤衡。那时候凤衡已经去美国上学了,他又等了两天。等凤衡从美国回来,他们才把我叫了出来,拍的这张照片。你知道的,我们很少有机会这麽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块儿,站在太阳底下。”
波岩洼把手从照片上挪开,又把照片往凤栖梧那儿推了推:“李佳就是因为长得像他,才被我接到身边来的。他这麽明目张胆在北京待着,怎麽可能安生这麽多年?”
“现在就算李光站在你面前,你应该也认不出他来了。他整了容了,和以前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凤栖梧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十七岁少年,“我很喜欢他原来的长相,总是不忿儿不忿儿的,现在不同了,不爱说话,没什麽表情,像个机器。哦对了,他也回来了,你想见他吗?”
凤栖梧擡起头,直直看向波岩洼,眼神不复刚才的温和,变得锐利又无情。
波岩洼一愣,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耳边响起咚的一声,波岩洼收回视线,看向餐桌。
凤栖梧从包里拿出一个白瓷罐子,放在了桌上。
“这儿呢。”她朝波岩洼扬扬下巴。
波岩洼看向瓷罐,猛地意识到这是什麽,身子僵硬得和二十一年前在胶林里看到飞机残骸时如出一辙。
“他死了。”凤栖梧小心翼翼地抚了抚瓷罐,“被人追车,从高架桥上掉下去,活活烧死的。”
“是……是……”波岩洼想说什麽,话到嘴边,怎麽也吐不出来。
“他运气不好,找东西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可他又心善,没当时料理掉看到他的人。所以,即使凤家只是心存怀疑,他们还是对他下手了。”凤栖梧的手按在瓷罐上,久久没有动。
再回忆一遍这个故事让她五内俱焚。
“你看,他们都不知道他是李光,只凭怀疑就把他杀了。”凤栖梧藏在桌下的手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自己声音颤抖,露了馅儿,“你说,他们下一t步会做什麽?”
听到凤栖梧的话,波岩洼又是脸色一变。
像是想到什麽,他忽得站了起来,要往邻居家跑。
“不用去了,李佳怎麽还会在呢。”凤栖梧不紧不慢地叫住他,把瓷罐往餐桌边儿上挪了挪,又开始涮肉。
波岩洼脚步停住,身子还来不及收回,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滑稽可笑的姿态。
凤栖梧看了看波岩洼一跳一跳的眉心,问他:“你一定知道,他们就算信了你以前的鬼话,保险起见,现在也会找人来查的。要是他们把李佳带走之後,发现他压根儿就不是李光,你在他们这儿又会是什麽?不会也是一个该死的人吧。波岩洼,你最该死啊,你骗了他们,让他们掉以轻心,现在不得不重操旧业,再去杀人。”
波岩洼的手也有些颤抖了。
他都没有注意到李佳什麽时候失踪的,可能有两天了,或许更久。恐怕那个人已经发现了他做的假!
“过来坐吧,坐着死体面些。”凤栖梧笑了笑,招呼他坐回来。
波岩洼狠狠吸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了起伏的心绪,挪着脚步重新坐到桌前,却又立刻傻了眼。
凤栖梧正在往锅里下她带来的菌子。
白色菌盖,小小一朵,带有剧毒。褐色菌盖,丛生多枝,带有剧毒。灰色菌盖,纤长孱弱,带有剧毒。
“你做什麽!”波岩洼抓住凤栖梧的手腕,怒喝道。
凤栖梧看向他,手指一松,菌子随即掉进了锅里。
波岩洼想要掀掉桌子,可凤栖梧却早他一步按住了电锅。
“下一个是你,再下一个就是我。”她拿勺子轻搅着锅里的汤水,不等煮沸便盛了一碗,摆到自己面前,看了眼波岩洼,又给他盛了一碗,“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让小光陪着,黄泉路上他也好找到我,不,找到我们,他也一定想见见你。”
“你疯了!”波岩洼气急败坏地瞪着面前的汤碗,并不信凤栖梧真的敢喝。
“算是吧。”凤栖梧笑笑,拿起碗,舀了一小勺汤,送到唇边,“当年我听说你明知道我哥哥还有口气在,就是不肯救他,生生拖死他之後,我就已经疯了。”
汤灌进口中,顺着食道滑下,进入胃里,流畅而利落。
波岩洼怔怔看着凤栖梧,不知是被她的动作吓到,还是被她的话吓到。
锅里的菌汤咕嘟作响,泛着油光的汤水中,波岩洼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冒着烟的焦黑泥土中挣扎呻吟的青年。
“你可真是个坏榜样,让我讨厌了警察这麽多年。”凤栖梧像是对自己的话不甚在意了,又喝了口汤,继续和波岩洼闲谈,“不过说来也可笑,我们一点一点搞垮凤家,最终也都是警察叔叔收尾。你知道吗,北京有个警察,嫉恶如仇,什麽人都敢查,什麽钱也看不上,他让我对你们有了不少改观。”
波岩洼心中一口气堵着,喘不上来。
他曾经也是个好警察,办案永远冲在第一线,有人投奔也从来嗤之以鼻。
直到那人拿着他从没想过的数字摆在面前,又承诺把他的儿子老婆送去英国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百毒不侵,只是以前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打动不了他这颗贪婪的心。
数字对了,再大的风险他也愿意去担。
他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即使缩在边陲小城,他也快活不已。可疯狂褪去,没有什麽再能带给他更多的刺激时,他从泥泞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满手脏污,早已孤家寡人。
他早已不配做个警察。
波岩洼的嘴角痉挛着,一言不发。
忽然,他像是下了什麽决心,背一挺,端起面前的碗,将还冒着热气的汤一饮而尽。
凤栖梧看着他的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往锅里放菌子。
屋外马路上不少人来来往往,都在为明天的泼水节做准备,欢天喜地。
屋里两个人却都沉默地坐着,看着菌汤表面浮着的油花突然炸开,迸出细小的水滴,散落在桌上。
“老太太都死了,你们的仇也算报完了,来找我做什麽。”波岩洼像是不再畏惧,又从锅里挑了几块肉片,边吃边和凤栖梧说话。
“我们曾经也以为老太太是凤家的大家长,也是罪魁祸首,所以以前的计划都是针对她的。她死了,我们就算功成圆满了。”凤栖梧无所谓地说着,丝毫不介意她正讨论着别人的生死,“可在处理凤岭这事儿上,我们发现这事儿好像……又不是那麽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