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滟一路走着,不知为何,时不时便分心用眼尾馀光去瞄他。
这灰衣男子的性子似是颇为孤僻,一路只是骑着马远远缀在队尾,并不与衆人说话。
他毕竟是金主。起先,卢定七还嘘寒问暖,事事与他通报商量,生怕他受到了慢待。後来见他面上冷淡,其实很好说话,从不对行程安排提出任何异议,便放下心来,不再多打扰,任他一人清清净净地行路。
此次镖货辎重并不多,行过两日官道後,衆人便轻装简行,预备穿过傥骆道,翻越秦岭直抵汉中。
此乃通往华阳山庄最近的一条路。
只是蜀道难,山路艰险,离了官道没有驿站,夜深时,衆人只得在荒岭野径间草草歇脚,幕天席地,凑合一晚。
卢定七安排队伍各自生火造饭,又搭了几处简易睡帐,给金主和两个女孩子用。
钟滟一路上什麽也不用做,临了还不用守夜,又捞了顶睡帐避寒。待遇这样好,她一时都有些混乱,也不知自己是出来陪镖的,还是郊游的。
她没和卢定七一同走过镖,私心里奇怪,聂霜霜就罢了,怎麽她也有睡帐,难道卢七爷是这样怜香惜玉体贴女子的人吗?
镖局出门在外,向来是女子当男子用,男子当牲口使的。
她正蹲在营火前烤干饼吃,忽听得不远处野涧方向,飘来一阵吹奏草叶的声响。
寻常人吹草叶,多是清越明快的调子,偏这乐声却缠绵低徊,混着山涧泠泠水声,透出几分如泣如诉的悲意,在夜色间丝丝缕缕地漫开。
她无端想到了大师兄的萧音。
钟滟循声望去,只见那灰衣男子独坐山岩之上,与衆人远远相隔,修长的指间拈着一片青苇,薄唇轻抿,正缓缓吹奏。荒山寂月,被这幽咽深长的曲调一衬,徒生出一股清逸出尘的野趣。
她听得痴了,待反应过来,脚步竟已不自觉地凑近上前,企图细听那叶音。
被她脚步一扰,灰衣人便停止了吹奏,转头与她四目相对,无声询问。
钟滟脸色微红,有些尴尬。
金主在前,她也不好不打招呼,捏着手里的干饼,干笑着扯了个借口:“木先生吃过了吗,这里有烤好的饼。”
“你便吃这个?”
灰衣男子微一蹙眉。
他的声音分明是陌生的,冷而淡,透着分沙哑枯寂,可钟滟的心却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强扯了嘴角,努力压下心头异样,点头笑道:“粗野行镖之人,应付惯了,不比先生□□脍细。”
“一块儿用吧。”
那灰衣男子一侧身,露出背後的食盒。里面整齐码着油麻鸡丶醋蒸鱼丶几样清淡的菜蔬丶粒粒分明的胭脂米……还有一小碟白白糯糯的桂花糕。
也不知是他入山之前何时买的。
钟滟瞠目结舌,实在没忍住,嘴角便抽了一抽——
一个大男人,露宿荒郊野外,这吃得还怪好的咧。
别的倒还好,她主要馋那桂花糕,犹豫了一会儿,想着也不好拂金主的面子,便没忍住,上前拈了一小块道了谢:“那就多谢先生了。”
她正想转身,又听他问:“这山路还要行多久?”
回答金主的疑问是镖师之责,钟滟立刻站直了身,努力板出一副老练靠谱的样子,热情介绍道:“蜀道艰难,这山路大约还要走两日,待明日出了这老鸦岭,便能寻到驿馆,不必露宿野外了——先生放心,这是咱孤烟镖局摸顺了的道,这些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听她说了一长串,那灰衣男子非但没有展眉,反倒是露出了抹极是复杂难懂的神色——似欣慰丶似难过丶又似感慨,最终全都化为了一潭沉沉死水般的灰。
钟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麽话,呆站在原地,正不知所措,听他淡道:“姑娘怎麽称呼?”
钟滟立即嗳了声,应道:“甄大船,家中行三,先生唤我甄三娘便好。”
闻言,灰衣男子眉梢微挑,唇角竟漏了丝笑:“大船,倒是个少见的名字。”
钟滟都习惯了,笑着解释:“大船这名字初听着有些怪,其实寓意多好呀,稳稳当当,再大的风浪都不会沉,最适合干我们这行不过了。”
聂霜霜在远处喊她,她行了个礼,将桂花糕塞进口中匆忙转身走了,没有看见身後人面上僵硬的神色。
卢定七靠着树正烤火,偏头看了会儿远处两人的私语,对着身边人酸道:“甄三娘今年这桃花可是够红的。也罢,若这金主真看上了她,她後半生也不用和我们一般,风里来雨里去,刀尖血口上讨生活了。”
草莽之人,赶路时辛苦,开得多是荤话玩笑解压,并没有什麽恶意。
身旁的镖师吹了个口哨,也跟着笑:“你若是嫉妒,只管□□往那儿一躺,秦州城里想养你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卢定七面若好女,相貌是西北爷们儿中少见的清秀,性子又好,手下人没大没小惯了,挨了他一记狠拳,便笑着跑开了。
篝火明亮,阴影却在一旁的聂云骏面上跃动。
少年低着头攥紧了拳头,嗓音低低从喉间挤出,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给卢定七解释:“不会的,甄姐姐说过,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