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坐在凳子上的中年妇女,眼睛慢慢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看着站在门口丶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的簪冰春,嘴唇哆嗦了一下,试探着丶带着巨大不确定地开口:“……冰春?”
法斯文的目光迅速在簪冰春和那个中年妇女的脸上来回扫视——那眉眼丶那轮廓,有着无法忽视的相似!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彻底沉默了,只是紧紧盯着簪冰春的反应。
簪冰春像被钉在了门口,脸色瞬间褪得苍白,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放大,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时,坐在妇女旁边的中年男人缓缓站起身。他的表情相对平静一些,但眼神深处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看着门口呆立的女儿,用一种带着点生疏丶又试图显得自然的语气说道:“回来了啊?快…快进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句话像解开了簪冰春身上的定身咒。她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什麽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擡脚,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平静地走进了屋子。
法斯文立刻跟着进去,顺手轻轻带上了门。他把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小心地放在门边角落,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簪冰春。
屋内的气氛异常压抑。胡萍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在簪冰春和法斯文之间游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冰春啊…我…我是妈妈…那是…”她指了指旁边的簪建国,“那是爸爸。”
簪冰春站在屋子中央,离他们几步远,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某个点,仿佛没听见。过了几秒,她才极其平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从奶奶模糊的念叨里,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
胡萍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目光转向法斯文:“这位…这位是?”
簪冰春擡起眼皮,没什麽情绪地看了法斯文一眼,又垂下。她似乎思考了一秒钟,然後,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开口:“我男朋友。”没有羞涩,没有介绍名字,只是简单的定义。
法斯文立刻上前半步,站在簪冰春斜後方一点的位置,朝胡萍和簪建国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上流社会浸染出的得体:“叔叔,阿姨,你们好。初次见面,非常抱歉,我……没有带什麽东西,有点冒犯了。”他的道歉很真诚,但姿态并不卑微。
胡萍连忙摆手,脸上挤出笑容:“没事没事!不用带东西!”
簪建国也“呵呵”干笑了两声,附和道:“对,对,人来了就好!人来了就好!”他搓了搓手,试图让气氛轻松点,“那个…你和冰春…路上累了吧?吃饭了吗?要不要让你妈给你们弄点吃的?”
簪冰春抢在法斯文开口前,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吃过了。”直接堵死了这个话题。
胡萍像是找到了事情做,连忙说:“哦哦,吃过了就好…吃过了就好…”她环顾了一下狭小简陋的屋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那…那我去给你们收拾收拾房间…你爸那屋空着,收拾出来……”她说着就要往旁边一个房间走。
簪冰春没有再回应,只是站在原地,身体站得笔直,低垂着眼睑,脸上是死水般的平静。但站在她侧後方的法斯文,却敏锐地感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正在极其轻微地丶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这不是惊喜。法斯文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平静之下,是海啸般的冲击和足以将她再次撕裂的痛苦。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背轻轻贴上了她微凉丶颤抖的手背。没有握紧,只是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狭窄的红砖房内,灯光昏暗。
胡萍很快把隔壁房间,原本属于簪建国夫妇的收拾了出来。簪冰春和法斯文提着箱子走进去。房间很小,墙壁和地面都是裸露的红砖,只有一张旧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并排放着两个叠好的被窝卷,刚好隔开。
簪冰春沉默地打开行李箱,拿出两人的洗漱用品和睡衣,动作机械地放在床头柜上。法斯文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他走到她身後,伸出双臂,从後面轻轻环抱住她僵直的身体,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冰春,我知道你难受…心里堵得慌。去和阿姨丶叔叔好好聊聊,行不行?问清楚。”
簪冰春的身体在他怀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过了几秒,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挣开法斯文的怀抱,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客厅已经关了灯,只有父母房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点光。她走过爷爷奶奶那间紧闭的房门时,脚步猛地顿住。黑暗中,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擡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走向厨房的水池。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捧起水,狠狠地洗了几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父母房间门前,擡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胡萍带着点紧张的声音:“冰春?进来吧。”
簪冰春推开门走进去。胡萍局促地坐在床边,簪建国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屏幕碎了好几道裂痕丶边缘都磨得掉漆的旧手机,款式至少是七八年前的了。
簪冰春走到床边,在胡萍身边坐下。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簪建国按动老旧手机按键的细微声响。
簪冰春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交握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终于,她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擡起头,看向胡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颤抖:“妈。”
这一声“妈”,像打开了某个开关。胡萍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簪冰春紧紧抱在怀里,手臂收得死紧,仿佛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呜咽声压抑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
簪冰春被母亲抱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份迟到了十八年的丶带着巨大悲伤的拥抱。
过了好一会儿,簪冰春才在母亲怀里,继续用那种轻而平静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缠绕了她十八年的问题:“你和爸…为什麽…生下我就离开了?”
胡萍的哭声顿了一下,抱着她的手臂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开。簪建国也放下了那部旧手机,撑着身体坐直了些,脸色灰暗。
胡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冰春…那年…那年咱家实在太苦了…穷得…穷得揭不开锅…我和你爸…为了能让你活得好点,能吃上饭,能念上书…只能…只能出去打工啊…”她擡手抹了把眼泪,“可是…我和你爸…连小学都没念完…哪有什麽好工作?我去城里…给人扫大街…你爸…去工地搬砖…那会儿…我一天累死累活…最多…最多也就挣五十块钱…你爸…他力气大点…能挣八十…可那黑心老板…动不动就找茬…扣工钱…。”胡萍的声音充满了心酸,“我们…我们每次发了工钱只留几百块钱吃饭的钱剩下全给你奶奶…省吃俭用再剩一两百块钱…攒下一点…就想回来看看你…给你买点好吃的…可是…可是…一张飞机票…就要花掉我和你爸…一个月的工钱啊!太贵了…太贵了…”她说到这里,情绪再次崩溃,泣不成声,“我…我每次…想你想得受不了…就给你奶奶打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可是你奶奶…她恨我们…怪我和你爸…只知道生…生了就丢下你去打工…死活…死活不让我和你爸…跟你说话…连听听声音都不让…”胡萍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委屈。
簪冰春听着,身体微微颤抖。她擡起手,第一次主动地丶轻轻地回抱住了哭泣的母亲。
胡萍感受到女儿的回应,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艰难地说下去,声音带着更深的痛苦:“後来…你十二岁那年…我和你爸…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终于攒够了钱…买了飞机票…想着…想着这次…说什麽也要回去看看你…看看我的冰春长多高了…”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痛苦,“可是…可是就在要走的前几天…你爸…他在工地上…出事了!从那麽高的架子上摔下来…命是保住了…可…可腿…腿没了啊!”她猛地指向房间角落里,一个靠着墙立着的丶冰冷的金属假肢。
簪建国听到这里,头深深地丶羞愧地垂了下去,双手紧紧攥着盖在腿上的薄被。
胡萍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截肢了…钱…钱全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爸他…现在只能…只能靠那东西走路…”她指着角落的假肢,声音充满了无力感,“我们…我们更没脸…也没钱回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胡萍压抑的哭声和簪建国沉重的呼吸。
簪冰春抱着母亲,目光缓缓扫过父亲低垂的头,扫过角落里那冰冷的假肢。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後的释然和疲惫:“我不怪你们。”
簪建国猛地擡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愧疚。他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哽咽:“冰春…我和你妈…一直…一直都…特别特别愧疚…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你…怕你恨我们…怕你…不认我们…我们…我们没用…”他一个大男人,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用手背狠狠擦了下眼睛,“後来…後来还是听村里人说…说你姑姑…把你接到帝都去了…过上好日子了…我们…我们才敢…才敢回来…”
簪冰春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胡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松开簪冰春,用手背胡乱擦着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冰春…你…你带回来那个男生…他对你好不好?”
簪冰春看着母亲通红的丶满是期待和担忧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他叫法斯文,他对我很好。他家庭条件…特别好。”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他舍得为我花钱。我在帝都…能过得还好…多半…是因为他。”
簪建国听到这里,也挪动着身体靠了过来。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丶小心翼翼地,连同胡萍一起,轻轻抱住了女儿的肩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哽咽和沉沉的父爱:“对你好…就好…对你好就好…冰春…爸爸妈妈…亏欠你…太多太多了…”
簪冰春感受着父母笨拙而温暖的拥抱,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她靠在父母中间,再次轻轻地说:“没关系。我不怪你们。”
十八年前的事,两人各有难处,面对家庭条件又面对刚出生的女儿,他们的选择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