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稍烫,刚好趁热品尝。
第一口咬下去,米已经熟透了,粒粒饱满,咬下去时带点黏性。菌菇切得不薄——羊肚菌、松茸、藏王菇……有的口感滑,有的带点筋。核桃压碎了一些散在饭里,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出油了,坚果的油脂同样来自山林的呼吸,不但不腻,还香得刚刚好!
咬得越久,味道越重。
菌菇带出一点大地的土味,被米饭吸收之后转成一种很沉稳的鲜美,嗯,该怎么形容呢?——咒灵不懂什么叫氨基酸释放在淀粉和坚果脂肪里,只觉得那像是被山泉水底压过的石头味,它觉得最安心的滋味。
它大力又快速地咀嚼,舌头贴着上颚,试着辨别不同食材在嘴里转动的感觉。
咒食像有魔力一般。
越吃,越发觉自己被幸福感攻击得体无完肤。
稻谷是文明的母亲,大地上最宽容的母亲。
米把味道都裹住了。
越嚼越甜、越嚼越香!每一口都像从热土里挖出来的,扎实的鲜味贴着身体下沉。
它忽然记起有一年山雨下得急,几个小孩跑进林子,在它的树根底下躲雨。
那片林子常年潮湿,蘑菇长得快,一夜就能冒出一层。那些孩子穿着破的塑料雨衣,鞋上全是泥,蹲在它的根须边翻蘑菇,笑得很响。
有个小孩用指甲刮下一片褐色伞盖,像是捡到了什么宝,举着给另一个孩子看。
“是椴木菇。”他喊,“爷爷说这最好吃!”
他们不知道它在看。
但它能感到,小孩们采到蘑菇的时候,会轻轻拍一下树根,说一句“谢谢啊。”
不是老人叨叨的念咒,也不是成年人心有所思的祈祷,就是那种自然而然的语气,像跟熟人打招呼。
谢谢你呀!山神大人。
它那时候没应他们,但有意让那片林子里的蘑菇长得更快了些。
再后来,他们把蘑菇带回去切成片,用家里的铝锅炖了,咕嘟咕嘟地响到晚上。
香气沿着土缝飘回来,附在它的枝上,一夜没散。
好香……
好香……!!
它现在吃到的这锅菌菇焖饭,味道甚至跟那晚的香气一模一样了!
这位食客头也不抬,越吃越癫狂!吃到后头,把那石板上积成浅浅一汪的肉汁囫囵倒进饭里,米粒裹着肉香,间或夹着几粒焦香的肉渣,扒拉进嘴里,连舌头都要鲜掉了!!
石板上没任何一滴酱汁被浪费。
没了??!
怎么会没了?!——
山姥大惊失色,险些掀翻周围的所有东西。好在最后一道菜及时送了上来,而且色泽比前两样都浓。
山蒜奶油虾尾。
红色橙的绿的白的。
煎过的虾尾堆在盘中,颜色通红,边缘稍卷,壳略焦。山蒜末撒在最上头,油刚刚收住,紧紧依偎在虾肉上不断放热气。
刚开始蒜香冲鼻,接着是一股奇妙的鲜味,肯定是虾头油,被炸过的虾头是最香的,它们跟着奶油汤汁散出来的香风不断浮起来又沉下去。
山姥抬手,夹起一只虾尾。
壳脆,肉紧。
指腹用力轻剥,汁液随即渗出。
虾身的仍然带着强劲弹性,唇齿一撕咬,哎哟!蒜油沾在手指缝里滑了一道。
它狠狠放进嘴里!
奶油的甜和山蒜的辣在口中交缠。
先是鲜,紧接着是辛,再之后是回甘的浓厚味道,像一小股热油顺着喉头滚下去。
山神想起了一条河。
那条河不长,从山体侧边绕出去,水很浅,最深处不过到人小腿。水清,石头多,早春的时候会有小鱼在水草间游,等再暖一点,虾就会多起来。
有一群山民,每年三月会来这里捕虾,不多,就抓一篮,说是给孩子当配菜。
他们把网撑在河心,两个孩子蹲在水边,把捉到的小虾倒进桶里。那桶是竹编的,绳子绑得紧,放在水里不会翻。抓到十几只后,他们就停下了。
那家大人总会说一句:“够了、够了。”
然后——他们把剩下的虾倒回去。
这是对山的回馈。
有一年虾特别多,孩子满脸兴奋,捧着一把刚抓上来的虾奔过去,结果脚下一滑,摔进水里。大人把他拎起来,拍了拍衣服没骂人,只说:“下次别贪心!不然牠们就不让你抓了。”
“牠们”,指的是河里的虾,是山,是看不见的什么。
大家说话的时候既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只是那种很日常的、知道自己在别人地盘上的口气。而且他们走之前,会在河边留一点米饭或者盐巴,用石头压在岸边,说是“给水里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