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认识他这么久,从未听宋渡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父母,迟疑了一会,小心翼翼道:“你是说伯父?听闻他尚在闭关,冲击元婴境。”
宋渡雪笑了声:“是啊,闭了十年了,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
“这……修士境界越高,突破越难,闭关百年者亦有,伯父恐怕也是遭遇瓶颈,有心无力吧。”
“呵。那我母亲呢,你知道她么?”
朱英摇了摇头,她不像朱菀那么爱听闲话,也不曾刻意打探过,除了是位姑射仙子外,连她唤做什么都不清楚。
“我母亲名唤妊桃,道号采春,是昭灵仙子的第九位亲传弟子,天分极高,生年方满百,已至金丹。”宋渡雪垂下眼帘:“这就是我对她全部的了解,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我从未见过她。”
朱英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她不见我。生下我后她就独自回了姑射,与三清断了联络。我小时候以为她也有苦衷,还以为别人劝不动她,我肯定能劝动,闹着一定要去姑射山,折腾了很久,才到了她的洞府外……她就在里面,但她不愿意见我。”
姑射山不留男子过夜,哪怕是血亲也不行,于是宋渡雪清晨上山,傍晚下山,一等就是一整天,采春仙子与她的亲儿子只有一门之隔,甚至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如此重复了五日,终于心灰意冷,黯然离开。
朱英微微蹙起眉:“那也肯定不是你的原因。你那时才多大,怎可能让一位金丹修士记恨?”
宋渡雪抬眸看了她一眼,抿唇笑道:“七岁,还是八岁?但她恨我和年纪没关系。”
“玄女血脉会顺着生育传递到子女身上,尤以母系的传递更为稳固,因此每孕育一个孩子,都会损耗一次母亲的血脉。我得到的血脉太强,几乎把她的都抢光了,但姑射修行靠的就是玄女血脉,她如今恐怕再也无法更进一步了。”
“阿英,一百岁的金丹,她的修行之路才刚刚开始,若能继续走下去,或许有一天可以触碰化神,而今却只能止步于此,空等着寿数耗尽,她怎能不恨?”
朱英胸中憋着股无名火,没留意他的称呼,固执道:“既然选择了要这个孩子,就应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若她不想承担,为何不干脆一开始就不要?”
“如果她没得选呢?”
朱英愕然:“什么?”
宋渡雪耸了耸肩:“修士都怕沾染因果,血脉相连是最难甩脱的因果,三清的道仁慈,无法像某些世家一般百无禁忌,所以子嗣一直稀少,她嫁给我父亲,只是为了给三清生下个优良的继承人而已。”
又想到什么,自嘲地一笑:“哦,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我是个女孩,就该归姑射了。一个与三清关系匪浅的玄女后人,她们赚得也不少。”
“这是一笔交易,双方各出一半本钱,赌最后谁能赢家通吃。我母亲的玄女血脉就是姑射拿出的本钱,奖品么,就是我。”
宋渡雪盯着一盏冉冉升起的天灯,喜怒莫测地轻声道:“本钱输光了,奖品也没拿到,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呢。”
朱英喉头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渡雪。
所以他才执意不肯修仙么?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想让这场混账交易里的任何一方得逞?
宋渡雪却忽然转过脸来,含笑问:“好不好笑?都是满口天地大道的仙人,无耻起来,也并不比所谓愚昧的凡人差多少。”
“……不好笑。”
朱英见他如此轻佻,甚至还能笑得出来,胸口更堵得慌了,别过脸去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宋渡雪稀奇地瞧着她难得一见的臭脸,意识到朱英是在替他生气,顿时乐开了花,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津津有味地端详了半天,被朱英瞪了一眼方才作罢。
他轻轻挠了挠朱英的掌心,像是安慰又像是撒娇道:“怎会不好笑?婚姻是延嗣之计,子女是货殖之资,只要价码合理,师徒夫妻亲子,皆可以为了大道牺牲。一心向着苍天的仙,是这世上最没人性的人,还不可笑吗?”
朱英还在气头上,本来听不进劝,却仿佛被他这句话点醒了什么,蓦地一怔,心头浮出个奇怪的问题:脱凡入仙,当真是正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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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匆匆数十载,若得道飞升才是唯一的目的,那无数朝生暮死的凡人,又在活什么呢?
所谓扰乱道心的七情六欲,分明是人之常情,却需要一一摒弃,到最后变成三清掌门那般,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
——但那还能称作是人吗?
恍惚中,时与空霎时寂静,天灯中跳跃的火苗骤然慢了下来,朱英仿佛又听见了四年前在封魔塔中来自仙人的千万重质问,起初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却愈来越响亮,愈来愈清晰。
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
能么?对么?该么?
困惑纷至沓来,每一个都能在她不稳的心境中撞出一阵动摇,拖着她往更深处沉去。
“……朱英?朱英?”
朱英猛然惊醒,宋渡雪觉她脸色不对,担忧地凑近了几分,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你怎么了?”
“没事。”
朱英运起体内有些紊乱的灵力,冲击了一下坚如铁石的脉门,察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松动,面不改色道:“你先讲完。”
宋渡雪挑起眉:“你走神了?”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