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敛轻轻把她眼角的泪拭去,低声安抚她:“月月,别怕。”
卿珩很少看到明桃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她会为了何玉姬和何识安而感到愧疚和难过,会为了江遥被伤而感到愤怒,会为了吃到清波楼的白云片而感到开心,但面对他时,却好像永远都十分平淡,特别明显的起伏都没有。
虽知道是药物作祟,但至少说明,那个名字于她是非同一般的存在。
卿珩不动声色地朝明桃靠近了些。
苏敛将他自以为很微小的动作收入眼中,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入金鳞楼这几个月,卿珩名义上是跟着她和毕明学习,但实际毕明根本用不着他教什麽,沧源山那些书,他看过,卿珩同样看过,什麽东西都是一点就通,就连帮着替金鳞卫把脉看诊都能做得人人夸好,可见为人处事方面也是极为妥帖。
唯独一点,毕明和她说起,卿珩和他在一块时,总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些特殊的脉象问题,譬如挺直如弦又急速不明的脉象;轻按时沉而无力,重按时却虚飘浮大的脉象;阴寒内盛,外实里虚的脉象,起初他还觉得卿珩是好学,但渐渐却觉出些不对劲来,怎麽这些脉象越听越像明桃的?
终于,一次他和苏敛故意在屋内高声交谈明桃的身体状况,不多时就听到卿珩来敲门说送今天的食谱,又和他们扯了好一会儿才走。
卿珩过去可从不在这个时候来送食谱。
一开始,他以为卿珩是想打探金鳞卫的身体状况,又或是出于大夫的本能,对疑难病症的患者天然地多关心一些。于是他和苏敛想了个主意,让江遥装作晕倒待在他们屋内,又让郁儒面色沉重地出去晃了好几圈,结果怎麽都没见卿珩过来关心一下。
反倒是等明桃带着卿晗来探望江遥的时候,他也就正好也来关心了。苏敛目睹此事,冷笑两声,待他们走後,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江遥和郁儒这二人相处得如何。
江遥不知他们让自己装晕的用意,但也乖乖躺在床上,使劲回忆,把在洛南的所有事都倒豆子一样地说了,包括卿珩和洛南府的大夫一起商议用药,教他雀牌,去找陈虎替明桃谈和解,又帮他上台赢了要送给明桃的那把弓,语气表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毕明边听边叹气摇头,又问江遥:“青淮往日里与你们交谈,一般都问些什麽?”
“自然是金鳞楼的事了,他初来乍到总归有些不熟悉,常常问师父们和师姐平日是怎样的习惯喜好,又有怎样的规矩,并无何逾矩之处。”
苏敛忍不住心里翻个白眼,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她这傻子徒弟还看不出来!卿珩吃饱了撑的来关心他们这几个师叔,分明是冲着明桃去的!
“师姐和青淮公子麽?”温郁儒也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原本觉得师姐对他还挺好的,毕竟师姐对他的妹妹很是照顾,处处维护,但後来,我几次叫师姐一起去找青淮公子把把脉,她都推脱说有事,所以我觉得师姐应该是挺讨厌他的。”
“是啊,如果是喜欢的话,应该恨不得形影不离才对!”江遥跟着点头。
温郁儒不知想到了什麽,不算白净的脸庞蓦地有些发红,如落日朝霞般灿烂。苏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实在头痛这两人的智商,连连挥手把两人打发走了。
看卿珩这副模样,苏敛觉得不能再放任事情这样下去,索性给毕明使了个颜色,示意他配合自己。
只一眼,毕明便明白了过来,苏敛是要给卿珩泼一盆冷水了。按他的性子,原本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但卿珩的身份实在特殊,若是换成金鳞楼随便其他哪个金鳞卫,他们都没意见,可偏偏是卿珩这种今天还在这明天就能立马玩消失的人,毕明觉得,的确应当主动让卿珩打消了这念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单从何玉姬一事便可看出,卿珩此人心细如发,表面温和,内里却是颇多成算。明桃外冷内热的性子若真被打动,最後受伤害的一定只会是她。
毕明示意卿珩坐了下来,摆出要长谈的架势:“我瞧你仿佛很关心明桃的样子,以往多问我的也是明桃的脉象。”
听到这话,卿珩眼睫立即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立即要开口说什麽。
但还未等他开口,毕明便微微扬手打断了他,缓声道:“医者仁心,我明白的。”
“只是,以往我并不如何回答你这方面的问题,你可知为何?”
卿珩眸色沉沉,轻轻摇了摇头。
苏敛长叹一声,接上毕明的话:“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最大的症结不在于身上,而在于心里。”
卿珩眼神动了动,他不知毕明和苏敛为何突然提起明桃的事,但脑中却莫名想起十年前在那条小巷中初遇明桃的情景。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他们要说的,或许能一解他多年的疑惑。
“其实这件事金鳞楼衆人皆知,说与你听也无妨,”毕明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在金鳞楼你也看到了,金鳞卫是没有自由的,或者说,这样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严格的规定,残酷的任务,繁重的训练,金鳞卫必须完全地服从,且保持绝对的忠心。”
“即便金鳞卫都是自小便入了楼中,但难保有人会不满处境,生出异心。十年前,便有一名为张遣的金鳞卫在任务失败後叛逃。或许有很多人都曾跟张遣有一样的想法,但真正鼓起勇气做了的,只有他。”
苏敛眼中划过一丝叹息:“他接过的任务太多,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不论如何,都必须要派人将他带回来。”
卿珩心跳一滞,这些日子,他从未在楼中见过有名为张遣的金鳞卫,这是否意味着,此人已经——
他忍不住开口问:“後来呢?”
苏敛和毕明对视一眼,回想起当年的场景,面上都带了些沉重。
“你应该能猜到,这个任务是派谁去做的,”苏敛微微叹息一声,“当年,楼中唯有明桃素日里与张遣关系最好,明折选她,也是希望由她出面,张敛或许还能听劝。”
“但也许是他执意不肯回来,又或许是发生了什麽其他的事,总之,最後月月带回来的,是他的头颅。”
“她什麽也没说,带着头颅一路进了楼中,径直去找了明折,禀报完之後,一言不发地就走了,”苏敛想起那时明桃的模样,忍不住潸然泪下,“那时我几乎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不但回来了,还比原来做得更好更出色,绝口不提过往之事。”
“自那以後,张遣便成了她的梦魇。”
似乎是为了响应苏敛的话,睡梦中的明桃又不安了起来,她喃喃着那个名字,眉头紧皱起来,眼泪也随之滑落。
卿珩死死攥起了拳头,他已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脑中空前清明。怪不得她会自残,怪不得她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怪不得她明明很在乎她的师弟师妹,但他们却仍对她敬而远之。怪不得她曾说:“我觉得我自己在做错事,可我又不得不做。”
卿珩几乎可以肯定,就像何玉姬的事情一样,明折交给她的任务,绝不止表面上的将人带回来那麽简单。一个已经在行动上背叛金鳞楼的金鳞卫,怎麽还会有活路?
他不是不能理解诛除异己对于皇权机构的重要性,可即便一定要追杀叛逃金鳞卫,给其馀金鳞卫一个警示,为什麽一定要让明桃去做?为什麽,为什麽总是让明桃去做这样的事?
即便明折的目的显而易见——明桃武艺卓绝,他便要逼着她学得冷心又冷情,又将她高高捧上无人敢靠近的位置,成为金鳞楼说一不二的师姐,从此既是榜样,也是威慑。
卿珩竟然没有接着问下去,这让毕明和苏敛都有些奇怪。
或许是他知难而退了?苏敛端详着卿珩,想从他的眼神中探寻出一丝情绪,却只看到了一片黑沉的墨色,其间翻涌着的情绪,仿佛被它的主人死死压于深海之下,让人捉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