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雍意识到自己的戏已演砸,脸色迅速变了。他还想补救,却见赵啓已经不再看他。
“因为你,我有了所谓啓公子的身份,我以为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我拥有的,已经是许多平民百姓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但到头来,我这个啓公子和你瞧不起的那些金鳞卫又有什麽区别?”赵啓哽咽道,“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大哥在,舒蘅王妃在,岭南就是我的家,即使你满嘴谎言,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愿意做尽一切,甚至于你让临楚来杀我,我竟还留了一丝妄念,想亲口问你对我们这些儿子到底有没有一丝在乎,真是可笑。”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在乎的永远都只有你的权力。世子的位置不过是你用来吊着大哥和三哥拼尽全力为你做事的工具,王妃的生死不过是你拿来握在手中控制我和大哥的筹码,救了你又能怎麽样,帮你登上帝位又能如何?不过是让我这个棋子换个更高级的身份罢了。我明明只是个没有大志的闲人,美食美酒本已够我愉悦一生,可我竟现在才醒悟,这麽多年来,我被算计着莫名其妙地恨,又莫名其妙地斗,已经浪费了太多年。”
明桃震惊地看向赵啓,惊讶于他竟然会有这样深刻的想法。
赵雍听完这番话,一张脸涨红,仿佛气极,又仿佛不知该说什麽。
“所以,你还是去死吧,”一行清泪自赵啓眼边流下,“这辈子,我再也不愿和临淮王三个字有任何关系,从今往後,我只当自己是赵啓,再不是什麽啓公子。”
周榆也有些沉默,她示意周远清迅速了结赵雍,而後缓步走向赵啓道:“从今以後,你自由了。”
“谢谢。”赵啓背对着她,擦了擦眼角,再转身面对明桃和卿珩时,面色已一切如常,“我大哥,麻烦你们帮我给他带个话,如果他还能回来,我和舒蘅王妃会一直在岭南等他。”
说罢,他步履轻快地朝外走去,身影很快便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明桃恍惚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很久之後,夜风才送来一声极轻微的告别:“明姑娘,山高水远,日後有缘再见。”
“保重。”明桃喃喃自语,心里涌上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羡慕。
卿珩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什麽都没有说。他看得出明桃在想什麽,但眼下看来,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方向走着,以她的性子,绝不可能在此时脱身而出。
那蛊虫表明,邪教已然渗透袁家。若有宰相相助,进入京城对血邪教而言绝非难事,而在这个临淮王举兵反叛的节骨眼,不论这些邪教徒要趁机作什麽乱,都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卿珩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明桃坦白自己的身份和来处,现在更不可能言明这些猜测,只能旁敲侧击问周榆:“坊主久在南越,可知道南越有一种会食人面皮的黑色百足虫?方才在殿内,赵雍就是用这种虫子拖住了我们的脚步。”
明桃想起那些虫子的声音,又联想到那男子痛不欲生的模样,不由紧皱了眉头,看向周榆。
周榆恍然大悟:“我说你们怎麽会被拖在里面,那些虫子就是这半年才出现在南越的,好在你们知道用火去烧。这些虫子可厉害了,什麽都不怕就怕火,若没及时脱身,定会落到穿肠烂肚千疮百孔的结局。”
听完她的话,明桃瞳孔忽地剧烈震动起来。千疮百孔,穿肠烂肚?她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麽,这些不正是何玉姬父母的死状?
“这些虫子,是袁释带来的?”明桃看向卿珩,他方才阻拦自己,一定是也想到了这一层,“那为何我在京城从未见过?”
她心里立刻涌出无限的慌乱,师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尤其三师父,算算日子应当就要临盆,如果正好碰上了这些虫子,该如何是好?
卿珩看出她的慌乱,立即用安定而沉稳的语气安抚道:“别担心,我们现在就回百越,和他们三人汇合。”
“你们是要赶回京城?”周榆听完他们的对话,沉吟半晌,“既如此,我一品坊有绝影驹数匹,都是上好的跑马,你们先用着。一人两匹换骑,日夜不休,十天内即可赶到京城。”
绝影驹可是世所罕见的宝马,饶是她们身为天子近卫,吃穿用度皆是上品,也少有机会能接触这样的良驹,明桃感叹于一品坊的财力雄厚,一边也暗暗心惊周榆的真诚,若想要将岭南至京城原本将近一月的路线压缩到十天,这些绝影驹定然会活活累死。
她只能深深道谢:“坊主恩情,我铭记心头。”
“这有什麽?”周榆不在意地笑了笑,“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你替远清报了仇,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明桃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刚要转身,就见周榆又开了口,“诶,等等——”
她只说了一半,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似乎剩下的话不知该不该说,但终归,她还是笃定道:“若是哪天你走投无路了,一品坊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这话并不吉利,但听得出来,周榆是真心实意的。明桃不知她是何意,只能猜想她或许是担心京城危险重重,便点头领了这份情。
周榆面色古怪地看着明桃离去的背影,心道,哪里的上位者不是上位者?赵邝和赵雍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动荡最易生是非,尤其这女金鳞卫这样有血性的人,不知会被利用得有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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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城的一路并不平坦,头几日的瓢泼大雨下,江遥和郁儒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好全,便又被雨水浸透。一路北上,她们在岭南所穿的衣服也开始显得单薄起来,盛暑祁寒的交替仿佛就在一瞬,如同在昭示着什麽。
今年,南越的秋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刺骨秋风刮着脸庞,明桃只能放空思绪,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但越接近京城地界,她的心就越发凉,四处都是狼烟,街巷空无一人,所有百姓都紧闭门户,到底发生了什麽?好在,刚进洛南,她便碰上了沈樾和洛南指挥使,两人正面色凝重地交谈着什麽。
沈樾见她浑身狼狈地滚下马来,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别急,别急!”
“沈大人,现在情况如何?”江遥左手还没好全,被郁儒扶着下了马,同样急切地看向沈樾。
“前日,赵睿与一万僞装为禁卫的士兵不知从何处拿到了宫令,借着子时御卫松懈的时机,一路杀进了皇城。”沈樾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接着道,“谁料,赵睿在清凉殿前突然丢盔弃甲,将兵符主动上缴,言自己带兵来此实乃被逼无奈,希望陛下能网开一面,留他全尸。”
“什麽?”郁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赵睿他投降了?”
“是,”沈樾也觉得此事甚为荒唐,“不知他是不愿再受人挟制还是破罐子破摔,总之,听说当时陛下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让护国将军出殿宣读旨意。”
听到师父是在陛下身边,明桃略微松了口气,这样看来,赵睿和袁朗在宫中定然掀不起什麽风浪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宣读,突然,那一万精兵中忽地有人大喊了一声,说赵睿所持兵符是假的!”
假的兵符?明桃震惊异常,原本赵睿临阵投降就已失了士气军心,现下又曝出假兵符事件,局势一定会瞬间失控。
沈樾接着道:“士兵皆愤怒异常,认为自己被欺骗,而罪魁祸首就是赵睿。赵睿自以为能破坏袁朗的计划,谁料,袁朗从头到尾都只是讲他当做探路的牺牲品,真正的兵符被一个蒙面白衣人持着,在赵睿死于士兵们愤怒的刀下後,真正的反叛主力才出现在皇城内。”
明桃眉头紧皱,这样的时候,怎麽突然会有第三股势力出现在京城?
“这些反叛军不像普通士兵,各个身披白袍,以黑纱蒙面,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却人挡杀人,他们一半直入皇城,团团围住了清凉殿,另一半——”沈樾看了看明桃,欲言又止了许久才道,“另一半,围住了金鳞楼与西郊北郊大营,不巧的是,瑾王殿下那日正好代陛下巡查西郊大营,因没有兵符,无法号令衆将,也被困住无法脱身。”
明桃惊骇异常:“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怎麽可能做到同时牵制三方?”
更何况,以二师父和三师父的本领,如何会被困这麽久?
沈樾摇摇头,眼带担忧:“月月,目前京城传出的消息就只有这麽多,但你不用担心,洛南洛北两地指挥使早早便接过秘密御令,即刻便要带兵入京救驾。”
“好,”明桃心急如焚,跃上马背,“我们这几匹马脚程快些,你们按原计划行事,我和郁儒他们先去看看金鳞楼的情况。”
卿晗心里也跟着着急,能困住金鳞卫的,定是那些邪教中地位法术极高的教衆,她看了眼哥哥,不知他到底是何打算,这种时候还不坦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