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终于,顾月之再也忍受不住,几乎是大吼着打断了她,双眼不断涌出泪水,“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得偿所愿了!”
她似乎丧失了力气,颓然跌倒在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明桃发现,进入平湖院後,顾月之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这些或许是她平常一直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压得太深太久,反噬出来便格外地强烈。
她定定看着顾月之,道:“你把自己说的那麽恶毒,但其实,你还是不希望无辜之人受到牵连,才会想在城门处用那样严苛的方式逼退想要进城的女眷吧。”
一切都已明晰,顾月之自己就是城内疫病的始作俑者,又何必要那麽严格甚至不近人情地进行入城检查?
顾月之狠狠擦去眼泪,冷笑一声:“胡说八道什麽?我只是怕像你这样难缠的人进来扰乱我的计划罢了。”
说罢,她竟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似乎是刚才哭的太狠,她有些喘不上气。
明桃走过去想替她顺顺气,只是,手刚搭上她的脊背,便听见房门被谁猛地推开。随月不知何时也来了平湖院,推门闯入後,狠狠将自己推了开来:“别碰我们小姐!”
“随月?”顾月之察觉自己被谁死死抱住,泪眼朦胧间擡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丫鬟竟不知何时来了身边。
随月语带凄怆,眼神针一般地刺向明桃:“你现在满意了?!逼着我们小姐说出一切,你就满意了?”
“你杀了影月还不够,现在难道还要杀了我们小姐麽?”
明桃被突然指责了一通,心中颇有些莫名其妙。但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好时机,只好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
“好了。”顾月之终于缓了过来,开始低声安抚随月,“她没有逼我,我只是,终于有机会能讲这些说出口,情绪有些激动。”
随月将信将疑地扶起顾月之,终于不再浑身敌意,但眼中还有些防备。
顾月之自嘲一笑,看着明桃的背影,轻声道:“你猜的没错,到後面,他的法力越发强大,便与我翻了脸,再也不顾我们一开始的约定,开始自己寻找猎物,许多无辜的人也因此而死。”
“小姐!”随月满眼泪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月之,“小姐,小姐,您这是何苦啊?您根本不必承认的啊!”
明明已经瞒了这麽久,为什麽到最後要承认这些,以至于功亏一篑?
明桃心里是同样的震惊,随月说的没错,她所言不过都是猜测,可顾月之却如此坦然地承认了,这让她心底莫名涌起许多不安。
“傻丫头,林逾固然是第一个和那邪教徒勾结的人,可若他与那邪教徒的合作一直紧密,那教徒又有什麽理由要去害林逢春的夫君?即便不说,查到我身上,也是牵出萝卜带出泥,早晚的事,我早已回不了头了。”顾月之眼眶湿润,语气却无比平静。
明桃默然。顾月之说的没错,她和公孙渺坦白时,应当就已想过这点了。林逾因红鸾之事而露了把柄,查出林家,她也不能独善其身。顾月之很聪明,明白与其想着抵赖,倒不如配合他们摁死林逾,不但卖了他们一个人情,还能一解心头之恨。
“明桃,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麽好遮掩的了。如你所见,我罪大恶极,害的无辜之人不知凡几,唯一条命可以偿还。”她自嘲一笑,“不过,你可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就算是死,我也要待三日後心愿完成再死。”
她坦荡地看着明桃,仿佛去死对她而言就像去吃饭一样。
只是,让顾月之觉得奇怪的是,眼前一直平静的少女,听完她的话後,脸上竟渐渐露出了些愤怒的神色。
“所以,昨晚你说的那些想要成为洛北知府的愿望,想要将宋鼎臣赶下去的决心都是假的?你早就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根本不可能坐上洛北知府的位置。那你真正的心愿是什麽?难道仅仅是成为宋夫人?可那天在万花楼,你分明还试图杀了宋鼎臣,不是吗?”明桃心中堵得发闷,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她不信,她根本不信。顾月之的确已到死局,可以她的聪明,明明可以将这个万分珍贵的条件用来做于她而言更有利的事,置之死地而後生也不是不可能。她原以为顾月之嫁入宋家是另有谋划,可现在看来,她所求的,竟真的就只是出嫁。
顾月之愣了一瞬,尔後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中含了点释然,又带了些奇异的光彩:“原来那天是你。”
“你这人真是有趣。”顾月之轻呵一声,“我说我杀了那麽多人,害了那麽多无辜者,你不愤怒,我说我丝毫没有悔改之心,你也不愤怒,可我不过是说我做了错事,心甘情愿去死了,知道自己没资格谋求什麽知府的位置了,你却生气了。”
明桃有片刻的语塞。
她一个手上也不干净的人,有什麽立场去指责顾月之呢?说到底,她们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辈。她只是替顾月之觉得不值。
顾月之轻声道:“其实,从卿珩和公孙渺来洛北那天起,我就已经隐隐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那时,我一边愤恨于那邪教徒的背信弃义,一边又惴惴不安,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没想到,那邪教徒竟颇为狡猾,从这两人手下屡屡逃脱。我本暗自庆幸,不想,却在城门口遇到了你,而你偏偏还真有几分能耐。”顾月之自嘲一笑,接着道,“你跟我说你有办法揪出邪教徒的时候,我多希望我只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这样,我也不会因忐忑而派出影月,以至影月身死。说到底,还是我太蠢,一步错,步步错。”
“万花楼那日,我不是没想过宋鼎臣摆的是鸿门宴,可我还是去了。随便吧,死又怎麽样呢?那时我是这麽想的,说实话,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我会是怎麽死的呢?我还挺好奇的。”顾月之说到这里,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似乎是真觉得有趣极了,“没想到,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银筷给救了。”
她不动声色抹去颊边的泪痕,接着道:“又像从前一样,我再次暗自庆幸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上天终于站在了我这边。于是我不过片刻便决定,趁此机会杀了宋鼎臣。”
说到这里,她看向明桃,似乎有些无奈:“太蠢了,对吧?”
“明显是有人在看着我,才会丢出银筷帮我,我却好像失去了理智一样,”顾月之语带讽刺,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从那邪教徒背叛我後,我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垂死挣扎,偏偏还越做越错,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她痛痛快快地说了这麽多,却好像仍觉不足:“更可笑的是,你觉得我在骗你的话,其实真的是我曾经的梦想。我用尽办法和知府夫人搭上关系,成为宋家的女夫子,而後一步步地成为宋鼎臣的幕僚,即便步步艰辛,忍辱负重,可在荒地一事前,我的确真的曾那样梦想过。”
“可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人生瞬息万变,一步错,便步步错,渐渐地,求上不得,只能求中,求中不得,只能求下,可说到底,大部分人究其一生连下都求不到,只有一死。如今,我能有此结局,已经很满足了。”
说到这里,她又鼻子一酸。
可这次,她不愿让明桃看见她的神情。顾月之偏过头去,视线落在那扇久未打理的槛窗前。泪眼模糊间,似乎有雪花顺着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落在她的身侧。
寒风乍起,冬雪再次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