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的事,按赵邝的性格,即便包容不了了,他也绝不会亲手做那个恶人,而是会想办法借着别人的手除掉赵瑾,如此,他既不算违背了对卿里的誓言,也不必担上弑子之名。
又坐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周榆回来,明桃猜想,大约赵瑾就算有贼心,也还不敢贸然和卿尘有联系,今夜多半没法从赵瑾那得到卿尘的线索了。
既如此,倒不如去普济寺探探。明天一早便会进行教义宣讲,这个时辰,普济寺应当已经准备起来了。
思及此,她理了理袖口暗器,瞧了眼沉沉夜色,便径直往普济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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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珩和张悦谈完後,正打算下楼,就见袁屈在底下探出脑袋张望自己。
见他出来,袁屈立刻迎了上来,苦着一张脸道:“少谷主,明姑娘说不要我送,她在门口和姜家姐弟说了几句就走了,眼下也不知去了哪。”
卿珩温和笑笑:“无事,你下去休息就好。”
他先回了白日的宅院,却没瞧见明桃,略一思索,也径直往普济寺去了。
眼下已过了宵禁的点,若不想叫人察觉,怕是得走些不寻常的路。但卿珩有意看看普济寺周围的情况,因此走在大道上,一路出示知府令,倒也没被阻拦。
离普济寺还有两里,卿珩便已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可见此庙确实香火极旺。更令人惊讶的是,借着灯笼的微光,卿珩竟看见一条由香灰铺成的小路,这条小路紧挨在大道边,上面有数不清的圆弧凹痕。
他提着灯仔细看了看这些凹痕的形状和大小,心中越发震惊。
这些,都是膝盖跪出的痕迹。
究竟是普济寺当真灵验,还是信徒已别无他法,才能让人如此虔诚?卿珩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不由想起白日听郎秦知府说起的一件事。
那时他刚见完赵瑾,与郎秦知府李庆来结伴出了二堂门,立在月台之上时,正见到姜遇进来考核。
大约是前面听他为姜家姐弟说了情,李庆来便以为他格外重视姜遇,眼见姜遇进来,立刻便笑眯眯地替她说话。
“能得卿大人看重,这位姜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李庆来一边介绍,一边殷勤地引着卿珩往前走,“说起来,这姑娘的身世实在有些凄惨。”
“她还没到五岁时,父亲就碰上了矿洞坍塌,谁知竟那麽不巧,她母亲那时正好去送饭,也一起被埋在了底下,留下她和不到三岁的弟弟相依为命。”
“按朝廷的规矩,这样的人家是能领一份救济银的,那时我瞧着她年纪尚小,便将银子拨给了镇长暂为保管,嘱咐他夫人好生照料这两个孩子。谁知那镇长一家都是没心肝的,她弟弟半夜在家发起高烧,敲镇长家的门竟没人应,偏偏镇上唯一一家医馆那夜还关了门,她一个小姑娘也没办法啊,只能背起弟弟一家家去敲门,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求他们救自己的弟弟。”李庆来说到这里,神色越发唏嘘。
眼见卿珩脸色不好,他立即陪笑补充:“卿大人放心,那镇长早被我处置了,该给姜家的银子我也让他一分不少地吐了出来。只是,我方才也说了,她这命实在是有些苦,弟弟虽然得到了救治,可也花了不少银子,除去看病,剩下的钱也只够姐弟两个紧巴巴活着。”
李庆来似乎讲上了头,表情都随着姜遇的遭遇而变化:“好在,不是有句老话说,祸兮福所倚麽。她弟弟病了的那晚,她背着弟弟一晚上都没放下来,正常来说,这麽个小姑娘别说背人了,就是背个竹筐一晚上都应该受不住吧,况且她那时还吃不饱穿不暖,瘦得和竹竿一样,谁知道,她背了弟弟一晚,竟跟没事人一样,可见力气和耐力都不容小觑。後来,有一个路过的杂技班主听说了这件事,瞧中了她的天资,便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学,好歹也算是个养家糊口的本事,毕竟还有个那麽小的弟弟呢。”
卿珩听到这里,仔细瞧了瞧李庆来的表情,猜想他接下来恐怕是又要说些不好的事情了。果然,李庆来的表情又变得唏嘘:“本以为姜家姐弟日子终于可以好过些,谁知,那班主也是个只图财的畜生。为了让杂技班子多赚钱,他也不管姜遇的身体受不受得住,专让她做那些博人眼球的百戏,什麽吞剑啊,手劈石头都不值一提,他还让姜遇光着脚在玻璃渣上走,说这样杂技班子才能赚到更多钱,她和弟弟也能生活得好些。”
“这种百戏都需要积年的功夫,可那班主急于求成,也不管姜遇基础有没有打好,反正出了纰漏伤得也不是他,姜遇做不好他便动辄殴打,每日下来,她手脚都是血淋淋的——”
听到这里,卿珩算是明白了李庆来为何能稳坐郎秦知府的位置二十馀年。姜家姐弟的苦难在他口中不过一个轻飘飘的故事,他讲得兴致高昂,浑然不觉已经暴露了自己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冷漠。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卿珩笑意冷淡:“李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你任上发生的事。”
李庆来忙为自己喊冤:“卿大人,您这可真是冤枉在下了,我岂会不管呢?可每日事务繁多,您也知道,光是压下邪教那些事就够忙的了,但当时我一听说还有这样的事,立马就将那班主打了二十大板,还责令他再不许进入郎秦。”
“李大人怕是误会了什麽,”卿珩看着李庆来额角的汗,嘴角微微勾起,“我并非追究过去之事,你不过是遵照旨意做事,我怎会存心为难?打断李大人,不过是稍加提醒,眼下圣上的新旨意已十分明晰,便连圣上都已决心除弊安民,李大人是聪明人,更应该知道要拿出什麽样的态度。”
这一番话看似劝导,实则威胁意味十足。看着这位谈吐温和的特使,李庆来越发冷汗涔涔,几乎觉得无所遁形。他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今日初见,他还以为这位卿大人为人宽和,可眼下看来,这变脸的本事真真叫人心惊。
怪不得连瑾王殿下都对他异常有礼,李庆来终于看了清楚,此次郎秦衆人中,卿珩才是最不好糊弄的那个。
他急忙以袖擦净额角,拱手俯身:“多谢卿大人提点,在下必定竭尽全力,剪恶除奸,不让邪教有任何喘息之机。若有用得上郎秦府的地方,还请卿大人吩咐。”
卿珩沉声嘱咐:“李大人久在郎秦,想必不需我说,也已见识过不少邪教的手段,这些教徒阴险异常,为保万全,还请李大人与手下亲信约定好只有彼此才知的暗号,无暗号不得妄动,切记,暗号只能你知他知,绝不可泄露于第三人。”
想到此处,卿珩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李庆来白日那副殷殷应下的模样是否真心,这个关头,任何节点出错都有可能叫卿尘抓住机会。
再回过神时,普济寺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