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嘉仓的粟米如同金色的盾牌,稳住了关中的民心,也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震动了宫廷最深处的帷幔。
虽陛下对此事根源讳莫如深,朝堂之上仍以“天象垂示,陛下圣心独断”为辞,然宫闱之内,明眼人皆窥见,昭阳公主所受之待遇,已与昔日有着云泥之别。
去年腊月,公主自云霞观被迎回时,仅是安置于后宫一处僻静殿阁,陈设用度虽合制却略显冷清。
而开春没多久,陛下亲自下旨,将其迁入太极宫西侧、紧邻两仪殿及中书内省装饰一新的淑景殿。
此殿非但殿宇高阔,光照极佳,更因其位置特殊——前可通陛下理政之中朝,后可避后宫纷扰之忧,实乃召对咨询之绝佳所在。
此等恩遇,不仅远公主常制,甚至连位份高的九嫔亦难以企及,其背后深意,引人深思。
殿内之陈设,处处彰显着清雅。
那紫檀木翘头大案光润如玉,其上铺设的并非华美锦缎,而是宣州新贡、号称“一寸缥缈一寸金”的印染暗纹笺纸。
砚台中研的是上党郡岁贡的极品松烟墨,光泽如漆,清香淡淡。
笔海中林立的各种毛笔,皆选用秋冬捕获的北地健兔颈毫、江南秋狸腋下柔毫精制而成,劲健与温润兼备。
最令人侧目的,是东壁那整排顶天立地的多宝木格。
其中不见寻常贵人所好的金玉古玩,取而代之的是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的卷帙。
司农寺秘藏的近十年《各道雨雪粮价录》、将作监最新的《水部式》与各类器械图样抄本,乃至各州郡新近献上的详绘地志、物产图经。
这哪里是闺阁陈设,分明是一间精悍臣子的书房案牍库。
去岁寒冬,陛下特命将作监少监亲自督工,将淑景殿的地火龙(地龙)系统彻底翻修,管道铺设之密、陶瓦烧制之精,甚至过了两仪殿的部分偏殿。
只因陛下于一次闲谈中似不经意地对将作少监提及:“昭阳公主素来体弱,尤畏寒气,尔等着力办理,务使殿内温暖均匀,毋令朕忧。”
圣心细微牵挂,至此已极。
尚食直司更奉皇后殿下严令,于尚食局六司中择选四位不仅精通药膳调理、更深谙各地风味烹任之法的女官,专充公主食官。
其所呈献之饮馔,既根据节气变化精心调配以温补滋养,又时常巧妙融入公主以前所钟爱的几样朴素风味。
或是一碟精巧的梅花汤饼,或是一碗熬得浓稠的杏仁酪,于无声处熨帖人心。
凡此种种细致入微之处,皆非例行公事,而是在明示暗喻:此间主人,深系圣怀,其于国于家之分量,已然殊重。
陛下更有特旨颁下:公主若有事奏对,可不必经后宫通传之繁琐旧制,径直前往两仪殿侧陛下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近臣的书房求见。
此门常为魏征、房杜等心腹重臣而开,如今亦为她敞开。
更有甚者,许其自由出入弘文馆,不仅可阅览百家经典、金石秘籍,更可调阅部分非绝密级的官府文书、地方图册。
此等权限,纵是深受宠爱的亲王皇子,亦未必能够轻易获得。
赏赐之频繁与特殊,更是不同往日。
岭南新贡的龙眼、安南快马送入的荔枝,批晶莹饱满者必赐淑景殿“尝新”;
西域诸国献上的瑞兽,如性情温顺的波斯猫、羽色华美的孔雀,则择优美者送入殿苑中为伴,为清幽殿阁增添生趣;
最为引人瞩目的,是陛下竟将昔年身为秦王、征战四方时常佩于身侧的一柄玉具剑赐下。
此剑鲨鱼皮鞘,白玉剑格,虽未开刃,却蕴藏着无尽沙场峥嵘。
陛下赐剑时言:“此非凶器,不主杀伐,唯以其凛然正气,为尔镇心安神,伴汝夜读。”
诸般赏赉,早已越寻常姐弟之情,其中所蕴含的酬谢其功、借重其才的深意,昭然若揭。
昭阳公主身边服侍的旧人,对这番天地翻覆的变化,感触最为深切。
他们是从那清冷孤寂的云霞观一同跋涉至这帝国权力中心的人,每一份恩宠与煊赫,都如刻刀般在他们身上留下鲜明的印记。
芳若的感受最为复杂煎熬。
她原是公主在云霞观时的掌事宫女,明为侍奉,实则是陛下安插的眼线,负有监视并记录公主一言一行的密命。
那时手下不过人,她每日在“确保殿下安稳”与“详录起居注”的双重职责间挣扎,操心着炭火能否熬过寒冬,算计着有限的份例如何维持表面的体面。
她的世界狭窄而冰冷,职责是“守”,守住这方被遗忘的天地,也守住自己那份无法言说的秘密。
如今,她一跃成为淑景殿的掌事宫正,手下仆从如云,赏赐络绎不绝。
但她感受到的不是权势的快意,而是被泰山压顶般的责任与恐惧牢牢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