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她有可能把那个孩子生了下来。因为草率、任性,或者无能为力,她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但她无法带着她走更远了,因为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丢弃了她。这些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
直到此刻。
他盯着那女孩。天鹅颈,细长的手和脚。一副天生的模特骨架。
“过来,到这儿来。”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女孩说。
女孩走过去,站在他的腿边。
“外面冷吗?”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鼻子。
她没有抗拒,反而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一下,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低下头,握住她冰凉的手。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琪琪。”
“琪琪。”他重复了一遍。
“嗯?”
“琪琪,外面的烟火好看吗?”
“好看。”她机械地回答。
“你喜欢看烟火是吗?”
“嗯。”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把他的手翻过来,用指尖戳着他的手心玩。她对他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好奇。莫名,是的,血缘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她的身体轻轻地靠在他的腿上。他屏住呼吸,专注地感受着那小小的接触面,温暖得令人心碎。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会立即和自己分开。他的腿开始发麻,正在失去知觉。
她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了,就把他的手放下了。
“你要不要看叔叔变魔术?”他担心她想走,立即说。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
他给她变了那个假装拔下自己的大拇指又接上去的魔术。他的动作不够快,看上去有点手忙脚乱。她很安静地看他表演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是没有看懂,还是觉得没意思。
他正思忖着还能做点什么来讨好她,忽然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桌子上盘子里的食物吸引去了——一个颂夏留下的水果塔。上面的草莓被吃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塔皮,覆着厚厚的卡仕达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眼神越来越凶戾,转眼之间变身为一头野兽。就像先前那样,她飞快地伸过手去,一把把水果塔抓了过来,动作敏捷得像青蛙捕食昆虫。她看也没看它一眼,就放进了右边的口袋。随即,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柔和。
他看得心如刀割,一遍遍在心里忏悔所犯的错,那些被他无视的伤害。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茵茵的情景。对她说出那些冷酷的话时,他们还在床上,刚刚做完爱。每一次见面他们都得做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好像某种仪式,就连到最后见面商谈堕胎的事时也不例外。那时候做爱对她的身体或许会有危害,但是作为男人,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并且因为明白他们的关系就要走到尽头,他极其贪婪地索要着她的身体。拼命地想着再也不能进入它了,再也不能了,满脑子都是摧毁它的念头,在猛烈到极限的交合中,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然后他平息下来,起身去洗澡。回来的时候他拿出准备好的钱,并对她讲了那些可怕的话。他讲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床边,没穿衣服,背对着他。她的脖子看上去异常细,让人产生一种要把它折断的冲动。
她整个人都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好像就是为了被人伤害而存在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带给她的伤害,然而他随即又觉得,这些伤害好像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加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现在他相信一切都是报应。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他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那粒转折性的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里。灵感的消失。
命运急转直下。朋友的远离。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甚至包括颂夏的背叛,以及和荔欣荒唐至极的婚姻。
他甩开茵茵去奔更好的前途。结果茵茵没有了,更好的前途也没有了。到头来一场空,他变得一无所有。
不,他还有她。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还有她。他要把她带走。
他心里有个声音坚定地说,带她离开这儿。
既然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失去了她,现在他把她找回来了,就意味着和从前的生活和解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凑近女孩,压低声音问她:“你看到过那种动物形状的烟火吗?”
她摇头。
“你想看吗?叔叔可以带你去。”
“好。”女孩用软软的声音回答,仍旧不带任何情绪。
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找到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珍贵的东西。
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穿过廊道,前面就是供应食物的大客厅了。
远远地就听到人声,很吵。明晃晃的亮光从门里溢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
“听我说,”他俯下身看着女孩,“那个能看到动物形状烟火的地方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叔叔只能带你一个人去。要是我们遇到其他人,知道了我们要去哪里,都想跟我们一起去可就糟糕了,所以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他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很担心自己说得太复杂了,她根本没有听懂。他又解释:“我们必须悄悄地溜出去……”
“车库。”她说。
他怔了一下,试着跟她确认:“你是说可以从车库出去吗?”
她点点头。
“太好了,你来带路好吗?”
正要朝走廊的另一头走的时候,给他拿拖鞋的马尾姑娘从那边迎面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