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席来了吗?”那队将摊手道。“她知道这是席写的信,便被吓到了,且不敢起心思的。”
“那我不写这个。”张行将笔拍在案上,指着对方鼻子忽然就作起来。“古往今来,东齐西魏南陈,哪个不鼓励寡妇改嫁?淮右盟的义子军不准老婆改嫁,被我写信骂没了,今日再给你写这个算什么?你若是不想干,去东夷去,那里还能让小老婆殉葬呢!”
队将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到底不敢再装憨,只能束手立起身来。
张行点了点桌案,继续来问:“还有没有言语?”
“没了。”这厮这次老实了。
“画押写名,封信。”张行推了一下眼前的书信。
那队将赶紧趴下来在信的末尾画了三个圈,还带了个小尾巴。桌案后方的李义署则低头上前,协助对方将信封好,描好地址,然后亲手摆到箩筐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还觉得这活有些掉价,只是不能离了席而已,可如今跟着这位席写了几次信,他就已经心惊肉跳了。
就这样,几封信写完,也颇骂了几人夸了几人,也杂七杂八问了许多话,下午竟已经过半,张席这才离开营地,往充当指挥、后勤中枢的温城城内里而去,中途遇到一群夺陇赛得胜归来的军士,还不忘夸奖几句,说明日上午他要去看比赛的。
回到城内,入了之前的县衙,此地气氛却与城外截然不同,最起码留在这里真正做事的几位统帅都还有统帅的样子,断不会去跟某些人一样不务正业。
实际上,这里的气氛简直有些凝重。
“在说什么?”来到后院,张行先去枯掉的葡萄藤下的盆架子上洗了脸、擦了手,这才好奇来问。
“一开始是说韩引弓的事情,阎分管负责外交,自然把注意力放在了东都,可他以为,韩引弓这个人鼠两端,如今又孤悬在大营之外,未必不能尝试一下。”许敬祖赶紧解释,同时瞥了眼跟着张席进来的李义署。“后来,大家讨论开来,便干脆说到了此战尾上……”
“此战尾?”张行略显诧异。
“就是此战到底如何能胜?”徐大郎也开口道。“不说其他各处,只说眼下此地。”
张行摇了摇头,也没吭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但意外的是,院中的黜龙军指挥中枢精英们,竟然没有什么意外。
“我们也觉得此战想要全胜,未免艰难。”马围身为王翼部分管,当仁不让,虽然这话说的有些泄气,却还是得说。“便是咱们这边军事上渐渐转为攻势,可司马正的态度摆在那里……真到了一方败退要走,另一方要追而成大功的时候,司马正怕也真会动手阻拦胜的一方,到时候怕还是没个结果。”
“不止如此。”徐大郎继续说道。“这只是大略,具体到如何战而胜之,其实也艰难……别看他们闭门不战,我们还要作势攻打他们,好像局势扭转了,但其实不过是我们的版筑起了效果,他们害怕底层军士动摇罢了……真打起来,估计还是我们吃亏多一点。”
“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把韩引弓或者韩长眉拉过来,占住他们后路。”阎庆接口道。“但念头起来简单,却也不晓得怎么做,尤其內侍军的几位,怕是要恨透了韩引弓……而马分管跟徐总管他们继续说起来,也觉得韩长眉不大可能倒戈,只韩引弓是个三心二意的,有万一可能倒戈,可韩引弓倒戈只是改观局面,又不能真的影响战事全局胜负,还要惹的内里不满……这才扯起来的。”
张行连连点头,似乎心不在焉,竟直接去了一旁自己盛了碗粥,端到廊下案上去喝。
几人无奈,也不知道是继续争论,还是汇报起来,反正继续说了下去。
就这样,又讨论了一阵子,单通海忽然烦躁的站起身来,声音显得瓮声瓮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怕是真要什么十场八场大战,可如果没有足够进度和斩获,凭什么最后赢得是咱们?”
“单龙头,之前开会时席说过许多遍,没人觉得不该求胜……但眼下局面,怕只怕反而是求胜过度的那一方更容易露出破绽来。”徐世英言语中竟然显得有几分艰难,似乎在同时说服自己一般。“那一战你不在,但加上之前的两日乱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这种大战,不怕攻守异势,不怕平摊了乱打,怕只怕被人聚歼……所以很忌讳分兵与深入敌后。”
单通海沉默片刻,才继续言道:“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想提醒你们这些中枢当家的,一定要存尽全力的心思,切不可将指望放到南北,否则便是成了,你们也无地自容。”
众人愈无奈,气氛也有些干巴,不是说单通海这话多么震耳欲聋,而是这话听得几乎要磨出茧子了,张行本人都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如果正面战场有机会,绝不会放弃。
唯独眼下不是没有机会嘛,所以这些话又起来了。
几名文书和参军都忍不住去看廊下喝粥的张行。
后者也无奈,这个时候不说话不就显得不团结了嘛,便也放下粥碗来言:“老单说的有道理……如此大战,不是简单的持重就能行的,怕只怕我们持重了,也没犯错,人家被逼急了,奋力一蹬,到时候垮掉的反而是我们……真到了那个地步,咱们的努力、持重全都会成笑话。”
“所以还是要试一些手段的。”徐世英接口道。“那我们试试韩引弓?”
“韩引弓、韩长眉都试试。”马围插嘴道。“其他手段也要试……但是单龙头,你真不能动,真要是我们这里败了,就指望你救场呢。”
单通海愈无奈:“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诸位警醒一些,千万不要持重持重着就不知道怎么赢了!”
到底是一摊手坐了下来。
周围人依旧多是苦瓜脸,倒是张席喝完粥,忽然想起一事:“冬衣都到了吗?”
“在汲郡。”徐大郎赶紧答应。“已经到了八成,剩下的四五日内也能到,差的也主要是民夫的白袄……天王亲自去了,准备先把预备兵的红袄在后面了,然后带着战兵的黑袄过来。”
“这就对了。”张行肃然道。“若是对面在沁水北岸动一场乱战,然后寻个薛仁一般的将领,趁乱掩护他突袭到后方,一把火下去,到时候肯定是咱们狼狈退兵,大败而走。”
“如此大战,真是……”其余几人还好,反而是单通海脸色有些变化。
“反过来说。”马围拢着手道。“是不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冬衣,一把火烧了?”
“不好办。”徐世英摇头道。“我想过,按照眼下情状,他们的冬衣肯定是都在河东,按照情报,后营那里是吐万长论,鱼皆罗则在河东坐镇,太原则是王怀通……我们要想烧掉他们的冬衣,要么从上党绕道在王怀通的腹下去打鱼皆罗,要么等冬衣送出轵关的那一刻,连续击败韩引弓与韩长眉,堵住道路。”
“这便还是几无可能了?”阎庆再度摊手。
“说是几无可能,但还是要留意,真逼急了真要试一试。”马围正色道。“跟之前咱们说的那些走不通的路数一般无二。”
这一回,单通海全程听得尴尬,便没再吭声。
或许是单龙头在内的主战派逼迫,或许是黜龙帮的军事中枢本就有迎难而上的准备,又或许单纯是建造工程器械耗时耗力,此时不做些什么未免让人不安,所以黜龙军还是坚定的执行了一些“几无可能”的任务。
比如进一步渗透敌后,尝试策反敌方重要位置上的将领,最抱有期待的,其实还是东都的外围地区,比如南阳、淮西诸郡,但东都内里各处也都没有耽误,而几乎可以想象,大英对东都内里的渗透与策反尝试肯定是更进一步且先一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眼下东都的局势貌似因为东西两家直接对峙进入到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状态,但本质上还是最弱小且被视为鱼肉的那个。
其次,即便是韩长眉、韩引弓、王怀通、鱼皆罗,包括东都势力独立驻守龙囚关且与黜龙军有仇的尚师生,也都有使者带着张席亲自签名的劝降信过去。
这就所谓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真到了局势紧迫乃至于必须要弄险的时候也就有了抓手。
书信最先送到的一人自然是韩引弓,他的驻地是河内郡的郡城,属于前线侧翼支点,就是河内城、安昌城、温城、旧温城四座城构成的目前战场态势。
钱唐的人先在军中搜索,很快找到了吕常衡营中一名曾经在关西当过兵的人,当晚便打着弄错尸,交还尸的旗号来到河内城,然后在城内指名旧日同列,提出要见一见故人……城内明显迟疑了一阵子,但还是让他见到了这名故人,随即便转交书信。
这种粗暴的方式,明显是没指望的。
然而,让黜龙帮高层根本不敢想的,或者说有意思的是,韩引弓接到书信后却动摇了。
没错,凡人论迹不论心,但此时大家都无迹可寻的时候,只从心而论,韩引弓确实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