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对不同于自己族群的群体抱有异议。
仙舟有个词叫“排除异己”,人类是社会动物,天然就处于不同的阵营中,茄子和茄子聚在一起丶番茄和番茄窝在一处,受不同生活习惯和文化熏陶的影响,想要完全融入另一个族群是很难的。
就像奥赫玛人与悬锋人。
……何况这两座城邦还曾经敌对。
塞茜的家在奥赫玛的一个角落里,比起其他房子的富丽堂皇和宽敞明亮,它显得有些逼仄。
并不全是奥赫玛人的问题。在阿格莱雅的统治下丶在民主政治的推动下,这座古老的城邦比多年前和平友善得多——起码在明面上是这样。但是毕竟悬锋人是外来的族群,身为乱世中的浮萍,底蕴自然不如土生土长的奥赫玛家庭丰厚。
相比之下,塞茜家的情况好了太多,房间不算大,但干净整洁。
遐蝶在门口等你们,你和万敌走进去的时候,一名打扮干净利落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惊讶又紧张得抱住了飞扑过来的塞茜,“……塞茜,这是……?”
万敌有点後悔自己的冲动了。当时小女孩的表情实在太过期待,他不忍心让那麽天真的脸上露出绝望枯败的神情,就下意识答应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打扰了,我是……”又顿了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介绍自己。
不知塞茜的父亲对自己印象如何。悬锋族中有些人确实想要回到故乡,对他的决断颇有异议,要是到时候争吵起来,对塞茜和你的影响都不太好。
“……我知道。”但是塞茜父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满眼热泪,却没有叫出那个称呼,“……我知道丶我都知道。您放心。”
高大的汉子,满脸络腮胡,配合上一身浓重的杀伐气息,放在外面简直能止小二夜啼。此刻却只是背过身去,借口去拿酒,实则偷偷用拇指揩去眼角的泪水。
塞茜乖乖地站在爸爸身边。小小的她已经能隐约感受到空气里伤感的气息,却不太明白为什麽。
乡愁丶乡愁。少年不识愁滋味。
你最终还是尝到了蜜酿的味道。只可惜只尝了一口,就被苦得直皱眉,心里开始怀疑这玩意儿也能叫“蜜”酿?阿格莱雅当时是怎麽吞咽下去的?
视线摇晃了一圈向万敌那里看去,他不说话,和塞茜父亲碰了碰杯,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听说您马上就要再一次出征了。”
“确有此事。不必挂念,战争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塞纳托斯拒绝我的死亡。”
“请您务必一切小心。我最近也有听到一些非议,您不必理会,相信大部分族人都和我一样——”
“我明白。”
“但是[死亡]这种东西,听起来就很疼。”从小就很懂事的小大人塞茜罕见地害怕起来,“……王子不疼吗”
“……哼。”万敌本想说“不疼”,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在小孩子面前说谎。于是他又沉默着喝了一口酒。
……怎麽会不疼呢无非是他已经习惯了。
你看了看万敌。
自从刚来奥赫玛时见了一面後,就没有和他深入交流过了。他给你的第一印象更偏向无畏,倒是少见这种脆弱的时刻——当然指的是心灵上的脆弱。
但是他没有回答,你也没说话。
“喝酒伤身丶少喝一点吧。”
你只是说。
万敌擡头看你。你的眼神里没有怜悯丶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关心。好像真的是单纯关心他的身体,又或者是单纯拿他之前的话堵自己,开个玩笑丶活跃气氛。
……但你们都知道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和可怜。战士不需要那种东西,对于悬锋人来说,战死是一种荣耀。
他的嘴角往上弯了一点,声音闷闷的,“……我算是知道救世主为什麽那麽喜欢你了。”
……
那天万敌陪父女俩聊了很久。
你和遐蝶还有别的行程,没待多久就先行离开了。绕了集市一圈後,见你还是不住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事,遐蝶便开口了,主动提起丶嗓音轻柔。
“在万敌阁下的努力下,悬锋人逐渐更能融入奥赫玛了。相信他本人看到了,也会十分欣慰吧。”
你踢了踢街边的小石子。那颗石子咕噜噜滚了一圈,滚进一旁的坑洼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难以用言语概括的族群。大部分的人们都惧怕死亡……或许对悬锋人来说,迎合死亡才是天性?只是为了追寻尼卡多利的脚步?在战争期间,这种天性或许是有利的,但是违抗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万敌真是个了不起的君主。”
“从某种视角来看,这种信仰是疯狂且卑微的。他们追寻没有结果,神明不会在意这些蝼蚁的存在……只是或许也昭明了,用自己的性命换取族群的荣耀丶换取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字……真是丶对创造人类的神明丶对那些只把生命当成实验数据的冷血者,最尖利丶最震耳欲聋的嘲笑啊。”
“[死亡]……”遐蝶喃喃自语。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但坚定道,“每个人都在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我也一样。万事万物都因可能'失去'才显得如此'珍贵'。”
她笑了笑,“但不是所有的悬锋人都如此狂热。就像和阁下您相处的时光。即使有一天我完成了职责,终将拥抱我的命运,我也会永远铭记这天丶这段时间的甜美和快乐。我想,或许塞茜的父亲也是这样觉得的?不是为了神明,而仅仅是为了族群……用尽全力点亮黑暗,哪怕只有一秒……”
“我会做到的。在冥河的尽头,在生命的终点——在我会给予所有死者,最甘甜丶最宁静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