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罐子烧滚了,不知是谁替她倒了盏碗杏仁茶,她瞟到他在专心致志同桂兰手心里的刺“作斗”,一面端起茶盏,那朦朦的甜丝丝的白烟里,夹着丝腥气。
“郭嫂,你只带了两件斗篷来?”九鲤凑来问。
她猛地眨眨眼睛,笑道:“老爷的那件我先送去那屋里了。”
九鲤不过随口打岔,讪讪微笑着,“桂兰姑娘是鲍伯伯的侄女——”
“我晓得。”绣芝含笑抿了口茶,目光注入茶罐中。
最上头浮着层薄薄的奶皮子,鲍二姑娘用箸儿一戳就戳破了,又给绣芝添茶,调笑地问:“郭嫂,你看我们桂兰姐姐好不好?”
桂兰伸手打她一下,嗔怪,“好好的问这个做什麽!”
鲍二姑娘道:“问问有什麽稀奇?郭嫂是庾家的人,先前还伺候过他家老太太一段日子呢,想必是知道他们家老太太的脾气喜好的,郭嫂说好,在老太太那头也就是好了。”
“什麽?”绣芝闪过一丝错愕,旋即认真打量桂兰,笑着点头,“好的,脸貌好,身段也好,难得是年轻,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杜仲方听出些不对来,忙把桂兰的手放开了,抱歉一笑,“我也看得眼花了。”
桂兰摸着手掌,却惊喜笑开,“好像已经挑出来了,真是多谢你!”
鲍二姑娘又道:“这有什麽可谢的?仲哥哥该做的嚜。”
二姑娘年纪小,说话不大有顾忌,随便一句玩笑如鼓狠捶了一下,杜仲九鲤绣芝三人都各有尴尬。偏此刻鲍家那老仆又进来道:“庾老爷叫跟姑娘二爷说一声,要在咱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叫姑娘少吃点零嘴,一会咱们席上还有好菜呢!”
九鲤猜到庾祺的用意,哪是图鲍家的好酒好饭,还不是为了让绣芝知难而退,还特地打发人来说一声,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绣芝两家相谈甚欢,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做定了麽。
多半绣芝也咂摸出这意思了,起身向衆人告辞,要先回家去。杜仲也忙起身道:“我和你一道回去,晚饭我不在这里吃了。”
绣芝扭头看他一眼,没说什麽,自顾往外走,杜仲急步跟上去。鲍家三位姑娘见这情形不由得神色微变,九鲤一看桂兰更是有些惊愕慌张,这时候叫她向着谁好?!
思来想去,还是向着杜仲吧,便忙跑出去,在廊庑底下拽住杜仲,颦眉喝道:“你这会要走,不怕叔父回家打你?!我和你说认真的,叔父若无正经事,会在谁家从早上坐到晚上?他是定了心了,你这时候违背他,你看他动不动气!这回打你我求情也不管用!你好歹捱到晚饭之後一齐回去,这点时辰你都熬不住?”
绣芝走到院中来,听见些庾祺打不打他的话,不禁扭头去看,杜仲在那廊庑底下给九鲤拉着,踯躅不前,左右为难。难道是怕挨打?她心下忽然好笑,真是只有小孩子才怕挨大人打呢,她一把年纪,竟然同个小孩子在谈情说爱,真是说来只有可笑。
直到鲍家门上出来,未见杜仲跟上,雪反而下得大了些,天像立时要黑一般,街上行人少了许多,路走着已有沙沙的声音,听着有种僵和麻的感觉。
倏闻身後有马车缓缓赶上来,绣芝朝路旁让了两步,车却停下来,里头的人打起帘子,露出张熟悉的面孔。绣芝忙前後张望两眼,踯躅片刻,知道躲不开,只好上了车。
一时坐定,她低沉着声气道:“你果然还没走。”
这男人一笑,原来是陈嘉跟前的一个小厮,叫江旭的。他攲在车壁上打量着她,啧啧啧地连声摇头,“这样冷的天,瞧你穿得——庾祺给的月钱虽比别家多,可也比不上我们陈家啊。”
说着,他朝她凑拢来,歪着嘴一笑,“老爷二爷这次派我来就是为办这事,事情若没办好,我回去可不好交差,你仔细想想,连我都不能交差,你孤儿寡母的,会有什麽好结果?”
绣芝让开脸瞅他一眼,目光禁不住晃荡起来,却不吭声。
“你不怕後果,也想想老爷许你的好处,你那儿子将来的前途不就有了?他能进京做老爷的干儿子,还怕请不起好先生?我告诉你,到那时,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还不是随他挑,那些人一身学问,就是教条狗也能教成状元!就退一万步说,哪怕靠不上功名,凭娘娘和两位老爷在,替他随便讨个一官半职的,还怕讨不着?你怎麽就不醒事呢,你在庾家干一辈子,不过是个下人,庾家跟你能有几分情分,还是咱们亲戚靠得住。”
他顿一顿,见她目光渐渐晃来自己脸上,又是一笑,“再说也没什麽後怕的,青莲寺那麽大的案子,我们二爷回京後不是一样平安无事?就算一时查出是你也不要紧,无非是走个过场,老爷他们自会保你。等到将来咱们小皇子封了太子,你还不算个功臣?”
绣芝终于忍不住问:“杜仲真是皇子?可据我知道的,他亲生的爹娘不过是苏州一堆寻常夫妇,是他爹娘先後病死了,庾祺才收养了他。”
江旭抱着胳膊哼哼笑道:“庾祺这个人心狠手辣,心机深重,谁知道他是说真的说假的?只看庾家小姐和从前宫里的全姑姑长得那样像,这姐弟俩就同皇室脱不了干系!”
“可他们并不是亲姐弟。”
“这也是庾家自己人说的,他们俩站在一处,谁不说是对龙凤胎?也许庾祺就是为了保住杜仲才故意编了这些话蒙外人。”
“就算他们姐弟是皇室血脉,也不见得就是当今皇上的血脉呀。”
江旭默了须臾,摇起手,“反正不管是真是假,是丰王还是皇上的血脉,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怕有个昭王还不算,将来又冒出个皇上亲生的‘皇子’和咱们小皇子争,只要这杜仲一死,娘娘和咱们整个陈家都能安心。他要真是苏州寻常人家遗孤,死了也就死了,也不可惜。”
话说到这份上,绣芝再无理可讲,只得垂下头去。
静了好一阵,她突然觉得手心里塞进来一个什麽,摊开手一看,是枚小小的黄纸包。她稍微一拈,就知道里头包的是一味使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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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