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就怕这个,她本来是个年轻姑娘家,心中没揣着社稷大业,主意往往说改就改。可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她回去,便道:“你就不想替杜仲报仇?”
报仇?是了,杜仲是中毒而死,她涣散的目光渐渐凝成一股恨意,“是谁下的毒?”
叙白向门望去,“一路上除了船家两父子,就是咱们四个,你想会是谁下的毒?”
船家父子与杜仲无冤无仇,那麽就只剩他和绣芝,九鲤一瞬间怀疑起他,可转头一想,他与杜仲认得这许久,要害他早就害了,为什麽要等到此刻?再说这路上只他们几人,她和杜仲只要一出事,无论是官府还是庾祺,头一个都会想到他,他不会拣这个时候冒险。
何况自认得他来,他就是个淡薄爱恨的人,无论是哪种情感都不能左右他的理智,连至亲骨肉的死也动摇不了他,他和杜仲不过一点龃龉,在他根本是不值一提。
那就只有剩一个可疑之人了——
她目光陡地一闪,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郭嫂?”
“你不是也很奇怪她为什麽能抛下家里跟随杜仲进京麽?”他拔座起来,慢慢踱到她身後,斜睨下眼,“她是真回许多年没回过的娘家,还是有闲心跟着杜仲游山玩水?”
九鲤正低着脑袋沉吟,忽然绣芝敲两下门,随後自己就把门轻轻推开了,回道:“驿丞答应明日派船去南京,我想跟着船一道回去。”
她只在门前不进来,过道里黑漆漆的,她略低着眼,似乎不敢看九鲤,简直不敢往进门来。九鲤定定地望着她,旋即起身朝缓缓她走来,“你要回去?你不去京城娘家看看了?”
绣芝擡额碰到她幽黑咄人的目光,立时又低下头去,“我想陪杜仲回去。”
“哼,郭嫂真是对杜仲用情至深啊。”叙白含笑蹒上前,“别装模作样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来谋杀杜仲?”
绣芝猛然擡头,怔着呢喃,“我没有——”
叙白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这是下午我从你的包袱里悄悄搜出来的,被你缝在衣裳夹层里,藏得如此谨慎,我看应该不是什麽好药吧?”
九鲤登时劈手夺来,打开看是包粉末,仔细嗅了半日才震恐地擡眼,“这是从曼陀罗中提炼出来的毒药。”旋即转过目光瞪向绣芝,眼睛里像有火烧起来,“真是你下的毒?”
绣芝含着眼泪连连摇头,“不是丶不是我——”
此刻委屈愤怒一齐袭上九鲤心间,聚成一股精神,偏偏是她,偏偏是她!她一把拽住绣芝的手腕,将她硬拽至床前,朝床上一掼,“你若不想和他好,就和他说清楚,为什麽要害他?!你看看他!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他对你这麽好,你怎麽狠得下心!”
绣芝扑在杜仲身上,慌乱中看见他的脸,吓了一跳,站不起来,身子朝地上软下去,只顾摇头。
九鲤立刻蹲下身,双手握住她的臂膀,迫她擡起头,不住地将她摇晃着,“为什麽?!他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为什麽要害他——”
见绣芝照样闭口不言,她心里窜起火,又撒开手把泪一揩,四面一睃,看见长案上摆着个铜烛台,便跑去拿了来,弯腰朝绣芝高高举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杜仲报仇!”
绣芝并未躲闪,可她的手却举在空中半天落不下来,隔会没了力气,胳膊终于无力垂下去,随着“咣”一声烛台滚得老远,她亦软跌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叙白要弯腰扶她,她却像泼妇似的摆开胳膊,仰着脸哭得惊天动地。
绣芝眼里也有泪夺眶而出,“我说,我都告诉你们,真的不是我下的毒,但,但我知道是谁——”
九鲤猛抽了两口气,擦了泪朝她爬近了些,“是谁?!”
“是江旭,一定是他!”
叙白假意问道:“江旭是何人?他为什麽要杀杜仲?”
“他是陈嘉的小厮,就是老爷当初打伤的那位陈二爷,我,我原和陈家是远房亲戚,是他派江旭到南京来找我,给了我那包毒药让我毒死杜仲,可我一直没下手。一定是他!昨日我们在淮岭驿的时候他也在,他还逼我尽快下手,我做不到,他大约是等不及了,就自己动了手!”
九鲤忽然想到淮岭驿正房里住的那位客人,还有路上所见的那个眼熟的男人,原来是陈嘉的小厮,一定是从前在行馆中见过!
她一下扑来攥住绣芝的胳膊,“陈嘉是不是为了报复叔父打伤他?那他为什麽不杀我?!当初叔父伤他是为了我,不干杜仲的事!”
绣芝抿着嘴缓缓摇头,“不是为这事,他们杀他,是因为,他们怀疑杜仲是皇上的私生子。”
九鲤怔了半日,扭头望向叙白,喃喃道:“他们为什麽会这麽怀疑?”
叙白猛地一阵心虚,垂着眼皮道:“大概是那时陈嘉认出你像从前的全姑姑,所以便怀疑了你的身份,进而就怀疑起杜仲。从前我第一回见到你们的时候,也以为你们是血亲姐弟。”
九鲤注目在地上,仍在发愣,“可我们并不是亲姐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陈家难道不打听?”
“就算人人都说你们不是亲姐弟,陈家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宁愿错杀,也不能让这麽个隐患活在世上。你没有当过官,不知道权力的诱惑有多大,一条人命在权力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麽。”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将她搀到凳上,她此刻脑子里嗡嗡响,只好任由他搀,
“陈贵妃有个儿子,是皇上眼下唯一亲生的皇子,若无意外,等他再长个十来年,就该立他为太子,他们就怕杜仲是这个意外。”
绣芝慢慢爬到床前,望着杜仲,点着後脑勺道:“齐二爷说得不错,我和江旭说过,杜仲是苏州一户姓杜的人家的儿子,和你根本不是同胞姐弟,不可能是什麽‘皇子’,江旭虽是半信半疑,可还是拿狗儿和我婆婆威胁我,一直逼着我下手。”
九鲤双眼茫然,心里不知该落在何处,耳边嘈杂得厉害——原来竟是她的身世连累了杜仲。
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三人皆惊,像是有人踹开了楼下大门。叙白忙走到门後去听,楼下有个驿卒正高声道:“你们到底是什麽人?!我们这可不是客栈,这是官府的驿站,什麽人胆大包天敢硬闯驿站?!”
“知道这是官府驿站,我们也不是平头百姓。说!今晚有没有南京来的人住在这里?!”
叙白将门拉开条缝,正能从过道阑干里看见楼下的情形,是六个穿蓑衣的男人,为首一个正揪住那驿卒低吼:“快说!”
拉扯间,叙白在他蓑衣底下看见把刀挎在腰间,他将门轻轻阖上,折身进来。九鲤只听见没瞧见,忙迎来问:“是什麽人?”
“不知道,不过来者不善。”
绣芝亦上前两步,“他们问南京来的,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叙白神色凝重,点点头,“把灯吹了,咱们回船上去!”
绣芝立刻吹灭油灯,可这屋子是在二楼,除了下楼,根本无处可走,九鲤四面巡睃,朝右面指去,“能不能从窗户跳下去?”
叙白上前一望,好在这二楼不算高,楼下是马厩,窗户底下正有两堆草垛,跳到草堆上大概不妨事。他朝她们招手,九鲤走到途中却放不下杜仲,回首朝床上望着。
“这时候活人要紧,别意气用事!”叙白一把拉过她,将她抱上窗户,朝下一望,绣芝已跳下去了,正从草堆里爬起来朝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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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