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华章
返回北京後,戈壁的风沙与石窟壁画的古老印记,并未随着都市的喧嚣而从知薇心头褪去。
年轻的考古学家韩屿是个认真的人,他不时会通过邮件发来项目的最新进展,附上几张新清理出的壁画局部照片。那些跨越千年的线条与色彩,带着西部旷野的苍茫气息,与她过去三年在欧陆采风所见的华美繁复截然不同,却同样震撼心灵。
这些新鲜的丶原始而磅礴的美学输入,与她脑海中沉淀已久的诸多意象激烈碰撞,终于点燃了她沉寂多年的创作激情。她重拾画笔,决心要打破自己过往在婚纱设计中惯用的宫廷丶公主风等雅致却略显雷同的框架,创作一个全新的系列。
雅园那间宽敞的工作室再次成为她的战场。设计稿铺满了巨大的工作台,地上也散落着无数草图。她追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将西部壁画的飘逸线条丶古老文明的符号元素,与现代婚纱的浪漫构想结合。
常常画了上百张草稿,却又在下一刻全部揉碎,推倒重来。她沉浸在创作的激流里,浑然忘我。
一个周末的午後,王竞男前来探望,只见知薇伏在画案前,眉头紧锁,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颜料。
小玉悄悄将竞男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小姐这几天都没怎麽好好吃饭,睡也睡在工作室,这样下去身体怎麽受得了。"
竞男看着好友近乎偏执的投入状态,深知这种时候劝是劝不住的,必须让她的大脑暂时放松下来。
她细心地问小玉:"她总有点休息的时候吧?最近有没有什麽别的喜好?"小玉想了想:"她画画累了,偶尔会听会儿歌放松。最近我总听她循环一首叫《海棠》的歌,还夸过那个声音,说是'清澈空灵,能洗掉脑子里的杂音'。"
竞男记下了这个名字。眼看知薇的四十岁生日临近,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形。她联合了施雅和小玉,悄悄策划起来。
快临近她生日的一天,正逢月圆。竞男几乎是半强迫地将知薇从画稿堆里拉了出来,塞进车里。"带你换个脑子去。"她不容置疑地说。车子停在什刹海附近的一个僻静码头。
夜色中,一条挂着灯笼的仿古画舫静静等候。竞男拉着知薇登船,船工轻轻点篙,小船便无声地滑入波光粼粼的水面。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面而来,吹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画舫缓缓驶向一片临水的晚樱林。此时正值盛花期,枝头仍缀满粉白一片的花朵,几无杂色,在银色月华的笼罩下,如梦似幻。水面倒映着月光丶灯影与花枝,仿佛另一个静谧的琉璃世界。
正当知薇沉浸在这片静谧美景中时,不远处,另一条小船悄然靠近。船上没有亮灯,只有月光勾勒出船身和上面几个抱着传统乐器的乐师身影。丝竹之声轻轻响起,如流水潺潺。紧接着,一个男声随着乐音悠然响起,唱的正是那首《海棠》。
那声音,果然如她所赞的那般,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又带着一种独特的空灵质感,在寂静的水面上悠悠传开,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月光丶晚樱丶波光丶乐声,还有这仿佛从天外飘来的歌声,共同编织成一个极致浪漫丶近乎不真实的夜晚。知薇靠在船边,静静地听着,看着。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歌声中渐渐松弛,脑海中那些纠缠的线条与色彩,仿佛也被这月色与歌声梳理开来。
她没有问歌手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份不期而遇的丶独一无二的时空里。一曲歌罢,不过停顿片刻,旋律又起,有的是她听过的,有的是她没听过的。哪怕是最朴素的言语,从那空灵的嗓音里唱出,都仿佛被月色与湖水重新淬炼过,褪尽了烟火气,只剩下纯粹的丶能涤荡心灵的颤动。
歌声如清泉,潺潺流入她因连日创作而焦灼的心田。她闭上眼,那些在脑海中纠缠不休的设计线条,竟在这音律的抚慰下,渐渐舒展丶明晰,仿佛找到了呼吸的节奏。她不再去思考风格与融合,只是纯粹地感受着。
一个多小时的光景,十多首歌如一卷徐徐展开的诗篇,不着痕迹地熨帖着她的心神。《海棠》的轻愁,《月光》的澄澈,《流年》的淡远……那声音始终保持着一种清冽的质地,即便在演绎最缠绵的曲调时,也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疏离,不刻意煽情,不乞求共鸣,如同今夜照拂着樱花的月光,美好,却并不属于任何人。
兴尽了。她微微偏过头,对竞男悄声说:“回去吧。”
画舫缓缓调头,向着来时的码头驶去。背後,那小船上的歌声并未停歇,依旧随着晚风,渺渺地追过来,只是渐渐地远了丶淡了,终至融于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知薇靠在船舷,心绪是许久未有过的平静,仿佛被那歌声和月色温柔地洗涤过,连日来的焦躁与疲惫都已随波流去。
她并不知道,在那条渐行渐远的小船上,那个名叫于彬的歌者,望着这边画舫上远去的身影,心头却莫名地萦绕着一丝怅然若失——方才那片刻的丶隔着水波的无声交流,竟比任何热烈的掌声都更让他心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