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归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身边没有人跟随。她到了有一会儿了,茶楼里很清净,这个时分客人都已归家,由于落了雨,也不见再有什麽人来。
窗外飘洒着细雨,街边的灯笼都熄了,只有两旁的商铺还点着灯,如同黑夜里坠落的星光,隐在风雨中时明时暗,有种别样的美感。
桌上的茶水已换了三盏,等的人却还迟迟没来,梦无归今日没戴面纱,不施脂粉的面容十分冷静。她吃了面前这杯茶,正要唤人打探打探,便听一串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缓缓上了楼来,似是在朝她这处靠近。
很快,帘子外头多了两个人影,但都只是站在那里,不见谁贸然进来。
梦无归搁了茶杯,隔着半透明的门]帘往外瞧了两眼,她没有出声,外头的人也未主动开口,双方像是都在静静地打量着彼此。
无声的对峙下,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茶楼里顷刻间鸦雀无声,连窗外的雨声也出奇地消失了。
这不合时宜的静谧只维持了片刻不到,梦无归便倏然起了身,一掌拍在桌面上,只见那桌子竟然纹丝不动,连茶杯里残留的茶水也未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但挂在门上的帘子却是被这激荡而来的无形真气给震得四分五裂。
帘破的那一刹那,外头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便完完整整地映入了梦无归的眼中。
沈忘眉目一凛,遂然拔剑上前,硬生生接了这一招,只是那真气蛮横异常,竟逼得沈忘倒退几步,直扶着一侧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公子梵立在原地,鞋尖也没挪一下。
梦无归弯唇一笑,唇角边的弧度透着嘲讽的意味。她徒手捏碎了茶杯,又是一掌击在桌面,碎片凌空而起,犹如道道锋利暗器,直射公子梵面额。沈忘见状赶紧又一个箭步飞踏过去,急忙举剑相挡,只听一阵铿锵之声,火花飞溅,他虽护住了公子梵周全,但手里那柄佩剑却是被打的残缺不全,满是豁口。
沈忘目露惊诧,崇敬之心油然而起。他正要称赞一声,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到胸腔里气血急急翻涌。沈忘脸色微变,连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当场吐出来,弄脏了那地上的门帘。
听到动静,蛰伏在其他雅间内的九仙堂弟子登时鱼贯而出,火速将这两人团团围在了中央。沈忘胸口似火烧,贴着门框大口喘气,公子梵将他搀起来,终于啓声道:”小徒学艺不精,初次会见,梦堂主何必如此。”
梦无归稳若泰山,立在里间拿帕子擦了擦手,像是什麽也没发生过一般。她瞧着公子梵笑了起来,语气和善道:"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我苦练多年,非寻常小辈所能抵挡,”她说着,一步一步朝公子梵行去,意味深长道,"遥想当年,我还在如意门时,曾经也有个人对我露过这一招,只是我那时不喜练武,只知玩乐,被那人好一顿戏弄。後来家破人亡,各地游荡,我才下了决心要练好功夫立于衆人之上,眼下时隔多年再度相见,你不妨点评点评,是当年的你更胜一筹,还是如今的我青出于蓝”
四周俱是明晃晃的刀剑,眼风里到处是不加遮掩的杀意,两人相对而立,看向彼此的视线在这一刻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交集。
"我已经功力全铁,形同废人,”公子梵宽大的玄袍在风里晃动起来,他轻声说,“梦堂主自然要远胜于我。”
”是麽"梦无归无动于衷,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又问,”这是你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功夫,当年不止教了我一个人,那麽依你之见,我与冬姐谁又更好些"
九仙堂弟子悉数奉命退下,沈忘见此情形也不欲多留,他与公子梵交换了眼神,也跟着下了楼去。
公子梵说:"各有千秋。”
闲杂人等一经离开,梦无归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来,她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擡手揭掉了公子梵脸上的面具。
茶楼里灯火通明,连不起眼的角落都沾着光,公子梵疏无血色的脸在那明亮的光线里显得十分苍白。那张脸好生俊朗,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温润从容的气质与从前无二,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印刻下过多的痕迹,他看起来干干净净,依旧如同一张不染墨迹的宣纸,叫人恍若初见。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庞之上,前尘往事项刻间纷至沓来,搅乱了心海。梦无归五指稍一用力,那面具便在转瞬之间于她手中化为了齑粉。
”你居然没死,”梦无归眸光锐利,一字一顿道,"你怎麽还有脸活着”
公子梵像是有些不适应曝露在这样敞亮的环境当中,他握拳抵唇咳了咳,微微埋首道:“曼真,坐下谈罢。
听到那两个字,梦无归无法抑制地勃然大怒,喝道:“别叫我的名字!"她声色寒凉道,"我让你那徒儿转告过你,与我见面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今日来此是认罪挨打的,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站着,叫你跪着你也得跪着,我哪怕现在就要杀了你,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麽简单。”
公子梵伤势未愈,在梵心谷里躺了这许久,今日是初次出来走动。他体虚力乏,後背早已被冷汗濡湿,却也只能对着梦无归笑,温声道:”等事情结束,你要杀便杀,左右我没了功力也反抗不得到时候由你处置便是。目下还是先忍耐一番,你若沉不住气杀了我,梵心谷就不会愿意追随你,你又何必再给自己多加一个敌人"
梦无归面露讥讽:”我摸爬滚打至今,从未靠过任何人,你拿这个威胁我,当真以为我会怕”
“我并非是威胁你,”公子梵说,“只是就事论事。”
"我尤其听不得就事论事这四个字,”梦无归冷道,”若真要就事论事,你们这些人就都该死,尤其是你。”
公子梵摇头轻笑:”理是这个理,但你见了谁都这麽说,时至今日却不见你真的杀了谁。”@无限好文,尽在
"若非要等尹秋长大,我岂会忍到今日"梦无归眉目发寒,"她若当真死在那场火里我倒还好办些,一不做二I不休,一剑抹了那人的脖子便是,哪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她既被叶芝兰救下,要拿去折磨满江雪,人都已经露了面,我就只能等她到了可以明辨是非且有自保之力的时候才开始动作。你独善其身这麽多年,也是时候出来还债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我要重建如意门,你帮是不帮。”
公子梵道:"帮,但我不会帮着你对付云华官。”
梦无归漠然道:"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公子梵看着她,叹了口气:”小秋已经将云华宫当成了她的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掉云华官。”
“家她的家和我一样,早就没了,”梦无归一声冷笑,“云华宫和紫薇教,这两个门派我势在必得,你若不肯答应,我立马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绝无虚假。”
公子梵苦苦支撑这许久,逐渐站立不稳,只得挪着步子行到附近的桌边坐下,说道:”要我答应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梦无归冷眼瞧着他,不容置疑道:"我说了,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你要想知道那人是谁,就必须先答应我的要求。”
外头的春雨落得急了,窗沿滴滴答答,溅起来的水花都扑在了公子梵的袖袍上。他垂首思索片刻,说:"你既然要先对付云华宫,说明那人就是云华宫里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愿意出手相助,江湖第一大派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击垮的。小秋可以先不提,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那麽满江雪呢,你能在她手里过几招”
梦无归道:"强攻不成自当智取,你那年为了救尹秋知道火烧紫薇教,我当然也有法子对付云华官。我一个人兴许打不过满江雪,但若不止我一个呢"
公子梵正要问一问她还有谁,梦无归却又不耐烦道:”废话少说,我没有多馀的耐心与你闲谈。你不答应,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你若答应,那後续的话你我才能接着往下谈。
她几乎没有给公子梵第二种选择,所言所语皆为逼迫。公子梵沉吟少顷,只能应道:"好,只要你不伤害小秋,做什麽我都答应你。
梦无归听他此言,这才又重新浮出了笑意。她走到桌边打翻了茶壶,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公子梵定睛一看,神色骤变。
“是不是想不到”梦无归观察着他的神色,嗤笑,"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他不止杀了冬姐,还杀了我爹娘,南宫悯则杀了伯父伯母,偌大一个如意门,而今就剩了我一个。这一切都是由你们而起,但两相对比,南宫悯没那麽好扳倒,我已经决定不日後就要攻打云华宫,你告诉你手底下的人,尽快赶去上元城附近准备妥当。”
公子梵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呼吸急促,一阵猛咳。
梦无归眼神厌恶,再也不愿多看公子梵一眼,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微微侧首道:"记住,你若临时反悔,往後馀生,就别想再见到尹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