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看着那颗人头,看着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只是觉得,那个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噩梦,似乎在这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缓缓地将布包重新合上,推到了一旁。而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像一尊沉默战神的男人,轻声说道:
“坐。”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坐席。
“接下来,我们该去收复两京了。”
第92章番外2:长恨歌(五)
郭烈在沈惟对面的席子上坐了下来。
他那高大的身躯即便是坐着也充满了强烈的压迫感。那身在厮杀中早已被血污浸透成暗红色的甲胄随着他的呼吸出轻微的摩擦声。
郭烈没有问兵力如何,粮草何在,朝中又有几人支持。他只是看着沈惟,看着那双在昏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他等了片刻,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出了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从马嵬坡到灵武,他背着这个人翻越了整座秦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怀中这具躯体是何等的脆弱。那几乎随时都会中断的微弱呼吸,像一根脆弱的丝线,牵动着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沈惟的目光在那副简陋的舆图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郭烈的视线。
“以前撑不住,”他说道,声音平静,“但现在可以了。”
因为你来了。
这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郭烈听懂了。
奇袭常山郡的胜利在灵武激起了轩然大波。郭烈和沈惟的功劳太大,也太突兀了。在这个讲究资历与出身的权力中心,他们就像两柄没有刀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令人不安。
中书侍郎裴冕,一位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成为了第一个向他们难的人。
在太子,或者说新皇李亨主持的第一次正式军议上,当沈惟再一次提出以奇兵扰乱叛军后方,为收复长安创造条件的方略时,裴冕站了出来。
“沈校书之策,险则险矣,却非王道之师所为。”老臣的声音洪亮而沉稳,“郭烈将军虽勇,然其出身……终究是心腹大患。若将数千兵马交予此人,一旦有变,其祸大于史思明!”
这番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文官的心声。
郭烈就站在沈惟的身后。他听着那些射向他的、充满敌意的言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着沈惟那单薄却又无比挺直的背影。
沈惟没有转身,也没有因为裴冕的难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只是向着御座上的李亨躬身一揖。
“陛下,臣以为,用人当论其能,而非其过往。郭将军此战,已呈其忠。若朝廷此时因其出身而弃之不用,岂非令天下有心报国之士寒心?”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视着那幅悬挂在正中的巨幅关中地图。
“至于兵行险着,实乃为势所迫。如今国库空虚,兵力不足,与叛军决战于坚城之下,乃是下策。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雷霆之势击敌要害,方能以最小之代价,换取最大之战果。臣请陛下,再予臣与郭将军五千精兵。三月之内,臣必将长安城西的门户——凤翔,拿下。若有差池,臣愿与郭将军一同,以死谢罪。”
他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李亨,这位在马嵬坡的兵变中被推上皇位的君主,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他看着下方那个神情坚定的清瘦书生,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煞气冲天的彪悍武将,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准。”
这场生在凤翔府的攻防战,后来被载入了史册。
沈惟再一次为郭烈复刻了那场他曾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的悲剧——濮阳之战。他以自身为诱饵,故意在军阵部署上卖出一个巨大的破绽,引诱叛军主将出城决战。
当郭烈率领骑兵从叛军的背后突袭时,漫天火光冲天而起。事先埋伏好的伏兵点燃了早已备好的草料与桐油。狂风呼啸,火借风势,瞬间便将数万叛军吞噬在一片火海之中。
郭烈纵马冲杀在烈焰之间。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的皮肤,战马的悲鸣与士兵凄厉的惨叫充斥着他的耳膜。那熟悉的场景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灵魂深处那道尘封已久的闸门。
无数支离破碎的混乱画面,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了一座同样被大火吞噬的城池。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儒生袍服的男人,在火光中对他绝望地嘶吼。他还看到了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在冲天的火光下对他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奉先……”
“我们……败了……”
“背叛……”
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栽落下来。他手中的铁槊不受控制地垂下,整个人在马上剧烈地喘息着。
是梦吗?还是……什么?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那股汹涌而来的情绪彻底吞噬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鼓声穿透了烈焰的咆哮与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