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早就离世,仇人刚刚被斩于?自己刀下,至此,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被斩断了。
人是?由?记忆构成,也是?由?和他人的关系构成,从紫禁城人人可以欺负的草原质子到位极人臣的摄政王,过渡太快也太急。前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嫌弃,后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害怕。
沈衡的时间从宋南卿登基分?成了两部分?,前部分?全是?灰暗的、心中燃烧着不熄灭的仇恨之火,后半部分?,全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乌纱帽和畏惧不敢言语的脸。
唯一的不同,是?把他视作依靠的宋南卿。
以前觉得世间好没意思,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觉困无?精神?,秋天荒凉太萧瑟。
但有了宋南卿之后,春天可以在紫藤花下扎秋千一起折花插瓶,夏天可以吃冰果喝冷饮听盛夏蝉鸣,秋天有新?鲜的果子还可以骑马踏秋,冬天穿斗篷烤火玩雪,栗子红薯埋进余烬中,香甜扑鼻。人世间的体验,所有的正向反馈,全都是?宋南卿带来的。
他怎么能放手呢?怎么能因为血缘放手?怎么能因为少年对他变了质的感情放手?
本来毫无?留恋的人世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宋南卿的成长和变化?成了时间的刻度,那个紫藤花下逐年变化?高度的秋千,让春夏秋冬的流传变化?,真正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忆和印记。他也和这个世间,有了真实的联系。
沈衡望着宋南卿有些?紧张的脸,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我的药。”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们这两个小时候没怎么感受到爱的人并不懂,但对方于?自己,并不是?无?聊生活可有可无?的调剂,而是?彼此人生中不可以缺失的重要?一角。
不可缺失到拿命去维护挽回都在所不惜。
宋南卿抿唇不语,端过放在一旁晾凉的药,褐色的液体盛了一小半碗,在他端起来要?往沈衡嘴边送的时候,两滴清泪不受控制滑落,滴到了药碗里。
他怔了怔,转过头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相信坚不可摧的爱,不相信话本里那些?虚无?缥缈的、非他不可的爱情故事,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所谓情爱放弃生命、放弃手中的一切。
除了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相信。
但有时候,一个人越怕什么、越看不起什么,就越渴望拥有什么。这种渴望太强烈,以至于?不能忍受有一丝失去的可能,所以干脆就告诉自己,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因为从来没有拥有,也就不会害怕失去。
沈衡给他的越多,他越深陷其中,给皇位、给权势、一步步帮他把朝堂之上的异己全都清除,直到沈衡变成那最后一个。
他从沈衡身上得到的越多,越害怕,因为能保持理智的底线是?,他一直在告诉自己,沈衡和他不过是?利益交换,他们都是?一样理智的人,你不能真的交付全部身心,因为对方也一样。
可是?不一样,沈衡不一样,他对自己的好已经超出了宋南卿能接受的范围,再进一步,他就没办法再保持理智的底线。
这道线进了一步又一步,理智早就坍塌,他不过是?在硬撑,不过是?不断地在对自己的心撒谎,告诉自己不爱他。
可是?理智可以对自己说谎,心跳却不能。
在看到沈衡背后那支穿出来的箭时,那一瞬间,什么血缘□□、什么权力纷争皇位高台,通通没有脑中留下任何?痕迹,宋南卿脑子里只有一句:你真死了,我怎么活下去?
宋南卿一直缺少安全感,他以为只?要?稳坐高台,将那些乱臣贼子觊觎他皇位的人通通杀掉,就会觉得安心。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上一次沈衡在李家村昏迷,宋南卿醒来已经是过了很久的事,但这一次,他与那支箭擦肩而过,手心就是?刚刚从沈衡伤口处流下来的滚烫的鲜血,不远处就是?九王遗憾的眼神?。
发现沈衡中箭的那一刻,宋南卿的心像是?被人挖走了,胸口处留下了一个往外不断流出血液和灵魂的大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堵住。
他早就把自己的心脏留在了沈衡的身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有当生死一刻来临,他的心可能会跟随沈衡一同死去,才能真正发觉到这回事。
他要?的安全感,沈衡已经给他了。
知?他冷暖,怕他饥寒,能时时察觉自己的情绪,承接自己脾气,能在危险来临前不管不顾挡在自己面前,不管天崩地裂还是?海枯石烂,都对自己说:“我会陪着你。”
什么算天崩地裂,知?道二人的血缘关系算不算天崩地裂;什么算海枯石烂,一个人在生命的尽头,无?论是?广阔的大海还是?坚不可摧的石头,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这些?东西就都成了粉末,这算不算海枯石烂。那么在知?晓血缘关系还要?爱的人,死亡前一刻还要?保护的人,算不算陪他到地老天荒的人。
况且,按沈衡的神?通广大和消息灵通程度,他早就知?道宋南卿在和九王秘密谋划什么,他没怀疑这是?一个陷阱,或者他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但还是?选择挡在了宋南卿身前。
沈衡又何?尝不是?他宋南卿的药。
这段日子一个人在宫里看着太阳东升,月亮西沉,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眼前经过,无?一人似沈衡。
难道他要?像九王一样,不珍惜王妃只?想着打仗夺权,等人死后再不断寻寻觅觅,从万千人身上寻找曾经爱人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