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王娟记下来,准备后续与博物馆沟通。
---
周明果然如约而来。第二个周末,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出现在小院门口。包里不是画具,而是一包从学校食堂买的包子(还温着),几本他找来的关于木材科学和传统工艺的旧书,还有一块用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周明小心地打开报纸,里面是一把老旧的鸟刨,刨身已经磨得亮,刀刃却依然锋利,“爷爷说这是他师父传的,得有上百年了。我不会用,放在宿舍也是落灰,想着……也许放在这里更合适。”
秦建国接过鸟刨,指尖抚过刨身上深深的握痕——那是无数双手、无数个小时工作留下的印记。他试了试刃口,点点头:“是好东西。你爷爷的师父,是讲究人。”他把刨子递给李强,“收着吧,偶尔可以拿出来用用,让老物件喘口气。”
周明很高兴,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天,他真的开始“打杂”——主动清扫院子里的木屑,帮沈念秋整理凌乱的工具架,甚至还跟李刚学会了如何正确地把不同木料分类码放。他话不多,但眼睛始终在看,耳朵始终在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有趣的是,周明的到来,似乎给宋志学的创作带来了新的视角。一天,两人一起整理木料时,周明忽然说:“宋哥,我觉得你那五块雷击木,像一家人。”
“一家人?”
“嗯。你看,最大那块像父亲,沉稳,担着最大的压力;最小那块像孩子,虽然经历劫难,但内里还保留着最纯净的东西;焦痕重的那块像母亲,表面伤痕累累,但内里温润,包容一切;有金纹的那块像少年,把所有的伤痛都藏进暗处,只在特定光线下才露出锋芒;最不规则那块……”周明想了想,“像老人,脆弱,多孔,但所有的孔洞都是记忆的入口和出口。”
这个拟人化的比喻,让宋志学心里一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过于关注每一块木料的“物理特性”,却忽略了它们作为一个“群体”可能存在的内在联系。五块来自同一棵树的雷击木,虽然形态各异,但它们共享着同一段历史、同一场灾难、同一种转化。它们是一个整体,是那棵百年老树在雷火中碎裂后,以不同方式留存下来的“分身”。
这个现让宋志学兴奋不已。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思路:也许不应该把五块木料作为五件独立的作品,而应该作为一件大型作品的五个组成部分。它们之间需要有对话,有呼应,有那种只有“一家人”才懂的默契。
他开始构思如何建立这种联系。不是物理上的连接——榫卯或者胶合——而是空间上的、视觉上的、甚至是概念上的联系。比如,通过展示时特定的摆放方式,让观者的视线自然地在五块木料之间移动;通过光线设计,让不同木料在不同时间凸显不同的特质;也许还可以加入一些极简的金属或石质元素,作为“连接点”或“停顿符”,暗示那种看不见的血脉联系。
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宋志学开始画新的草图——不再是单件的设计图,而是整个装置的布局图。他在图上标注光线角度、观看路线、视觉焦点,思考每一块木料应该以什么姿态呈现,才能既独立又关联。
秦建国看到这些草图时,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开始有意思了。记住,这种联系不能太刻意,要像风吹过树林,叶子与叶子之间那种自然的呼应。”
---
夏至前后,天气闷热起来。小院里的老榆树撑开浓密的树冠,投下一片宝贵的荫凉。工棚里更是热得像个蒸笼,木头在高温下散出更浓郁的气息。
这样的天气里,工作节奏不得不放慢。秦建国让大家调整作息:清晨和傍晚干活,正午最热的时候休息、喝茶、讨论。拍摄团队也适应了这个节奏,甚至开始捕捉这些“非工作”时刻的状态——午睡时李刚四仰八叉躺在竹席上的憨态,沈念秋在檐下择菜时哼的歌谣,王娟靠在树下看书时被风吹起的丝,李强和秦建国下象棋时长时间的沉默思考。
这些看似“无用”的片段,在后期剪辑时,反而成了最动人的部分。吴策展人后来在电话里说:“赵摄影师传回来的素材,我们看了又看。最打动我们的,恰恰是那些‘无事生’的时刻。那种沉静、专注、自足的氛围,是任何表演都演不出来的。”
而周明,已经成了小院的“编外成员”。他每周必来,有时甚至平日没课的中午也会跑来,就为了蹭一顿沈念秋做的简单午饭,然后在工棚角落打个盹,下午跟着干点杂活。他学会了磨凿子,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木材的纹理,甚至能在李强的指导下,做出一对最简单的直榫。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学院里的新鲜视角。一次茶歇时,大家聊起传统工艺的当代转化问题,周明说:“我们老师总在强调‘创新’,但我觉得,像北木这样,把传统做到极致,做到骨髓里,本身就是一种最扎实的‘当代性’。因为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这种沉静、专注、与材料深度对话的状态,本身就是稀缺的、反潮流的、因而也是最具当代意义的。”
这话让王娟深思。她在当天的笔记里写道:“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展示’北木的价值,却忽略了,北木最大的价值,恰恰在于它对当下主流生产方式和生活节奏的‘不合作’。这种‘不合作’,不是消极抵抗,而是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另类实践。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人还可以这样生活,这样工作,这样与物相处。”
这个认知,让她对展览的文案构思有了新的方向。她不再试图“解释”北木,而是准备“呈现”北木——通过精心选择的影像、文字、实物,营造一种“场”,让观众自己走进去,感受,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
七月初,宋志学终于开始对第二块雷击木下手。这次,他选择了那块表面焦痕最重、但内里温润的料子。
有了第一块的经验教训,这次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他先用软毛刷和吹气球,仔细清除表面的浮灰和松散的炭粒,但保留那些已经与木质深度融合的焦黑部分。然后,他用最细的钢丝棉(一种极细的金属丝团),极其轻柔地擦拭焦痕区域——不是要磨平它们,而是要突出它们的质感,让焦黑的表面产生微妙的光泽差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的过程。力道稍重,可能就会磨掉珍贵的炭化层;力道太轻,又达不到效果。宋志学几乎是以呼吸的节奏在工作:吸气时准备,呼气时动作,每次只擦拭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区域,然后停下来观察、感受。
渐渐地,焦痕开始“活”过来。原本看起来脏污的黑色,在细致的处理后,显露出丰富的层次:有些地方是纯黑如漆,有些地方泛着深紫,有些地方隐约透出底下的木纹,像薄雾后的远山。最奇妙的是,在几处焦痕最密集的区域,炭化层形成了类似陶瓷开片般的细密裂纹,裂纹中沉淀着岁月的尘埃,无法也不应清除。
宋志学决定保留这些尘埃。他用极细的镊子,小心地清除裂纹中松动的杂质,但留下那些已经“长”在里面的。这让他想起古画上的岁月痕迹——不是瑕疵,而是时间的签名。
对于木料内里相对完好的部分,他也做了不同的处理。他没有追求镜面般的光滑,而是用粗砂纸轻轻带过,保留手工打磨的痕迹,甚至刻意留下几处轻微的“瑕疵”,让木质本身的呼吸感得以保留。
整个处理过程持续了二十多天。完成后,这块木料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双重性”:一半是触目惊心的焦黑创伤,一半是温润沉静的木质本真。两者之间没有清晰的边界,而是相互渗透,相互转化。创伤不是被掩盖的耻辱,而是被接纳的历史;木质本真也不是对创伤的否定,而是在创伤基础上重生的证明。
这次,当宋志学把它放在第一块旁边时,秦建国看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对。”
这个“对”字,让宋志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次他听懂了木头的语言。
---
就在第二块木料完成的那天傍晚,小院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陈先生和吴策展人,还带着一位白苍苍的老者。
老者姓顾,是省博物馆的特聘专家,专攻古代木作和漆器,在国内学术界颇有声望。他今年八十有三,腿脚不便,是坐着轮椅被推来的。
“顾老看了我们初步的影像资料和记录,坚持要亲自来看看。”陈先生解释,“他说,有些东西,隔着屏幕感觉不到。”
顾老很瘦,但眼睛异常明亮。他进了小院,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让助手推着轮椅,缓慢地绕院子一周。他看工具,看木料,看地上的锯末,看墙上的水渍,看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最后,轮椅停在茶室门口,他看着东窗下那两块雷击木,许久没有说话。
茶室里,秦建国亲自泡了茶。顾老接过茶杯,没有喝,先闻了闻茶香,又看了看茶汤的颜色,这才缓缓开口:“好茶。是存了三年以上的普洱。”
秦建国有些意外:“顾老懂茶?”
“不懂。但小时候,家里开木行,来谈生意的客人,都喝这个。”顾老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我父亲说,喝普洱的人,耐心都好。因为普洱是慢慢变的,急不来。”
这话像一句暗语,瞬间拉近了两个老人之间的距离。秦建国点点头:“是。木头也是慢慢变的,人也得跟着慢下来。”
顾老这才进入正题:“我看过你们的影像。那个年轻人,”他指了指宋志学,“做雷击木的方法,很有意思。他不是在‘雕刻’,是在‘考古’。他在一层层剥开时间,但不是要找到什么‘真相’,而是让每一层时间都保持自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