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初惊惶抬头,正迎上萧翀低垂的目光。山风拂动他额前碎发,幽暗的灯辉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眼中,方才那瞬间的异样已被彻底压下,不见半分波澜。
“看路。”
他低沉地提醒,虽未见多柔和,也未有不耐烦。
手掌温热,透过单薄的灰袍渗透肌肤,南初僵了一瞬。及至那只手从她腰间离开,她找回心神。
萧翀已继续前行。南初望着那道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大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失去了所有凭籍,国、家、君、父……这一切皆是拜他所赐,可又似与他无关。如今能决定她生死的,也是眼前这个男人。而她连恨他,都仿佛失去了立场。
她深吸口气,肺腑冰凉。
抬足,默默跟上。
山棠烧了水,煎好了药,正等着南初回来,出门打量时,便见萧翀大步跨进院门,身后跟着南初。小娘子低着头,似是霜打的秋蝉。山棠觉得南初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一点精神,又被消耗一空。
南初站在门口,看着萧翀径自回了自己屋,未再看她一眼,也无任何安排,无声的搁置。
直到萧翀身影消失,山棠才快跑几步去拽南初。
“你还好么?”山棠抓着南初的胳膊上下打量,除了哭过,倒未见更多狼狈。她不敢问南初去了哪里,发生了何事,仿佛那连接着另一个避之不及的深渊。
见南初不吭声,山棠将她扶进屋里,擦洗,换药,一通忙活,南初只是默不作声,好似又回到了雨夜出逃被抓回来那晚。
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过肌肤,终于将南初恍惚的心神稍稍拉回。她望着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为自己忙前忙后,竟生出种从未有过的荒诞。
她自小受人伺候,被指为太子妃后,几乎成了府上最尊贵之人,身前身后总拥着一堆人。即便这些日子山棠照看她,她也受得自然,眼下却觉,自己与山棠,有何尊卑贵贱?
南初低低道:“山棠,你可还有家人?”
山棠手一颤,一丝愁痛漫上眉梢:“原是有的,现下……不晓得他们是否还活着。”
南初想起那些被掳来的女子,除了一些已被送往大梁外,其余的都被放归了,眼下只剩她和山棠。山棠没走,也许是因为要照顾自己,又或许是萧翀已将她视为这院中之物,与那些可随意放归的女子不同。
可山棠或许还有家人,和她不一样。
她没什么可以答谢山棠的,却也羞耻于让她再伺候自己。
这个念头,成了她在千钧重负之下,唯一清晰具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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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里灯火通明,屠骁和褚云帆都在。俩人方从地宫回来不久,正细细讲述地宫机关的情况。突然,萧翀一抬手示意汇报暂停,屠骁的目光也瞥向了窗外。
南初站在院中,隔窗望着屋内身影,那个摧毁她一切的人,正在一门之隔冷静地处理军务,好似今日发生的一切,于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或许是为山棠求赦的事鼓动着她,又或许是下意识想要靠近那个决定着她命运的中心,她在他阶前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朝门口走去。
一脚踏上台阶,屋内传来屠骁的声音:“庄子里那些人,开销倒是其次,只是桀骜难驯。那个叫周渠的,被俘时便想一头碰死,白先生废了牛劲儿才救回来,之后他又闹绝食,眼下是拿参吊命。他这一带头,底下人有样学样,好些个人寻衅滋事,连他娘一个七岁的小崽子,都敢拿石头砸人!”
屠骁声音里染上狠辣:“依属下看,不如杀他几个,看看谁还敢造次!”
南初只觉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蹿起,她听到了什么?
周渠,可是那个修过暗道的老周师傅?白先生,是府医白崇禧么?七岁的孩子可是麦芽……那些从暗道逃出去的匠户们,他们……全被抓了?!
偷听来的巨大冲击,让南初一时无措,慌乱间碰倒了身侧一只花盆,发出“当”一声脆响。盆里的花枝触地,发出轻微折断声。
“谁在外头?”屠骁高声喝问。
这一声让南初受惊,她顾不得多思,拔腿便朝自己房里跑,不知身后的人早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屠骁勾着嘴角:“这便吓跑了?胆子真小。”
萧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深邃的目光追着那角灰袍,直至消失在厢房门内,才淡淡道:“知道怕,会逃,便是心气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