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缠好了,柏永年最后用医用胶带固定,接着走到翟朔的面前,微微屈膝,直视对方。
“我怎么可能会怪罪另一个同样深陷泥沼的人去拯救自己?那样两人最终的下场只会是一起被吞没。”
翟朔却无法面对那目光,它太直白,太纯粹,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和愤怒,这却让它更加刺眼。
他闭上眼,干燥失血的嘴唇上唯一的色彩是氧化的褐色的血痂。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烈阳下精神图景紊乱失控时的模样,想起柏永年第一次为他深层精神疏导的时候,想起比赛里对方带着他说着要一起进入决赛圈。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闭上眼,那目光仍然如影随形?他伸手掩面,觉得自己的皮囊似要自行剥落,露出里面一片狼藉的内里。
面前的人没有发出声音,静得出奇,翟朔几乎要以为对方其实早就离开了,自己的身前有的,只是一团无机质的空气。
但是柏永年没有离开。
他没有离去,没有吐露更多的字句,甚至周身平静,没有流露出其他激烈的情绪。
翟朔感到自己的手背上覆上了属于他人的温度,接着,一道温和的精神力通过肢体接触传来,抚平他精神图景内那些躁郁的,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的精神力,缝补他岌岌可危的精神屏障,唤醒枯黄的草原上那只遍体鳞伤陷入沉睡的花豹。
湿冷的空气远去,细密的雨声淡去,哨兵出色的五感被一道精神力保护起来,环境中传来的过多的无效的信息被隔离开来,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于一点——手背上传来的温度。
一直到精神疏导结束,直到那抹温度离去,翟朔才终于缓缓放下双手。他抬眼看去,窗外的雨停了,朦胧的月光笼罩在对面男人的身上,照亮了他未干的衣摆,和他沉静平和的眉眼。
倏尔,眼前人的嘴角弯起了弧度,终于将这泛着丝丝寒意的夜晚染上些许温度。
“翟朔,你本就不用向我道歉。星朝会的整改和你有关吧?”
“嗯……”
不出意料的回答,虽然邬泽救了他,但是君禾哥他们没必要采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手段去针对星朝会,更何况他们已经拿到了足够有价值的东西。
“你是怎么做到的?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吧?”柏永年轻声说着。
被放出来的小蜘蛛顺从主人的指示,爬上了翟朔的膝头,乖乖蜷缩着。
“没……我偷了点苗家的东西,放到星朝会里,再举报,都是一些小事。”
翟朔伸出双手虚虚的拢着小蜘蛛,说话间又要低下头去。
柏永年怕他的动作压迫到伤口,伸手拦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了。
“这些不是小事,我知道,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救我的,对吧?所以你从来都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做了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那如同漩涡一般的情绪终于如潮水般褪去,放过了眼前这个就要自我溺亡的人。
见翟朔终于不再被自我的负罪感裹挟,柏永年放下心来,退开几步。
他左右看看,由于这住处太过狭小,甚至多一张椅子都够呛,而他也不可能去和一个病患抢座位,因此能倚在墙边了。
通过小蜘蛛的感知,翟朔已经情绪稳定下来了,于是柏永年决定询问一些他在意的事情。
“刚才在门外的时候,为什么你会猜测来的人会是苗家的人?”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些,你也是邬家资助的学生不是吗?”翟朔缓缓眨动一下眼睛,似乎激烈的情绪之后他的反应有点慢半拍,“向我这样被苗家资助的哨兵向导很多,我们这些人往往在分化成哨向后就开始为苗家做事了。”
考虑到伤口面积太大,有感染的风险,翟朔从医疗箱里翻出来一颗消炎药咽下去。
“不过这些大家族里就是容易明争暗斗的,我原本是苗康顺的长子,苗远骞资助的学生,也只为他干事。可惜前些年出了点事情,他至今昏迷不醒,如今苗康顺大力培养苗家骏,他不待见我,我就只能干些杂活累活。”
大约是脖颈上伤口的影响,这样长的一段话他说到中间总要停顿一会。
“苗家骏虽然蠢,但也不至于让你接触重要的事务,你放在星朝会的东西是哪儿来的?”
翟朔轻轻咳嗽两声,柏永年先顺着自己的思路推理下去:“那些东西是你自己查出来的,但只凭你自己的力量,肯定不够。老薛说,自己和你达成了合作,这合作,就和苗家有关吧?”
“老薛和你说了这个?”翟朔微微讶异,但很快想通了,不过多纠结此事。他虚弱的笑着:“你猜的基本上都是正确的,还能猜出来更多的事情吗?”
柏永年瞥一眼对方:“你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自保,可能还与苗远骞有关。但是老薛和苗家有什么仇吗?”
“老薛对涅墨西斯螺旋深恶痛绝,而苗家就和它们有所勾结。我放进星朝会的东西是一批需要登记的化学试剂,但可惜都是些原料,即使被搜查到,也影响不了它们。更何况它们反应迅速,早就金蝉脱壳了。”
柏永年陷入沉思,又和翟朔对了一些细节,大概明白了苗家之于涅墨西斯螺旋的用处,无非就是帮忙采购一些化学原料、大型仪器等。同时因为苗家做传媒起家,可以在舆论方面为其打掩护。
但涅墨西斯螺旋又能给苗家提供什么呢?柏永年思索,会和他们研发的那个药剂有关吗?
这边能获取的信息差不多了,柏永年心里有了点底,他将目光又落回那被绷带包裹的脖颈。
“你现在能正常返校吗?别在这里逗留了,校内或许还比这里稍微安全一点。”
翟朔点点头,他只是因为给苗家和星朝会使绊子被追杀,所以才暂时难以脱身。如今确定了柏永年的安全,肯定还是离开比较安全。
两人离开时,柏永年还问了一句:“这房子不管了?”
“本来就是为了应付苗家骏那个傻子租的,如今被发现就已经失去了价值。直接走吧。”
返校的路上没有遇到危险,与预期不符,本来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柏永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空轨的车窗掠过蜂巢区拥挤老旧的建筑,深夜里,居民区只有零星的灯光亮着,玻璃上印出金发哨兵的侧脸。
面对柏永年的疑问,翟朔只是神情平静的说,今晚来的那个被他杀了,可能苗家还没来得及补货吧。
柏永年:……
别说,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种话还是挺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