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庸平看了眼尚早的天色,最后道:“你提醒我了,我需回国公府一趟。”-
未时三刻,国公府。
春日下午的阳光并不浓烈,晒得人骨头发软。邓婉好不容易逮着时间见一趟老太爷,先将食盒里的几碟精致点心摆出来,后才状似埋怨地说:“三少爷是个有主意的,他的婚事我是做不了主了。”
许重俭端详着墙壁上挂的一副山水图,挂在这里倒是不突兀,毕竟他已经不问朝事多年:“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许三的嫡母,如何做不了主?”
邓婉说一半藏一半:“明明谈好了忠勇伯府的小姐,也上门拜访过,谁知到临门一脚的时候,三少爷忽然不肯了。”
许重俭:“由不得他不肯。”
邓婉适时拿起帕子拭泪:“三少爷在朝里做官,我虽说顶了他嫡母的名头毕竟不是他生母,不好多说什么。平白叫我替他操了这么久的心,日日夜夜不睡地想替他寻一个清白女儿家。”
她的公爹上了年纪,闻言从字画前边离开,窝进太师椅里。对面是一排分量不轻的戒尺,沉重地挂在墙面。有铜有铁,长约半人高,短也有儿臂长。邓婉眼神是瞟也不敢往那儿瞟的,她刚进许家做儿媳时领教过这几条戒尺的厉害,仿佛看一眼就能回忆起皮肉惨叫声。
这屋她也不常来,上一次不得不来还是小儿子许僖山成亲来敬酒,双脚踏进来的一瞬间,无数童年记忆纷至沓来,许僖山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跪拜高堂时竟无端冷汗如注,抖如疟疾。
邓婉摸着食盒的手开始发颤:“公爹……”
许重俭扔下五个字:“让他来见我。”-
许庸平迈入国公府时秦炳元正好出来,二人侧身而过,秦炳元似笑非笑止步:“陛下爱才惜才,愿为今年的新科状元重新开办琼林宴,据说此人名叫陆怀难?得此人才,有此明君,是我大周的福气啊。”
许庸平:“听说秦大人家中又要添一新丁,还未恭喜秦大人晚年得子。远在吴地的佘老将军想必十分欣慰,秦大人若还未将消息告知,许某可以代劳。”
秦炳元胸膛起伏,咬着牙道:“许庸平!”
许庸平笑笑,举步朝前。
秦炳元一甩衣袖,肉眼可见地焦躁不安。
佘猛要是知道他在外面养外室还生了一个儿子——佘猛这么多年对他在朝中周转逢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究极原因不过是想要自己唯一的女儿过得好,一旦此事败露,以佘家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态度,将会撤掉他朝中最厚的那层保护罩。权力地位荣华,他秦炳元如今手中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没有时间给他考虑了。
秦炳元强压下眼底阴翳。
门一开一合。
申伯恭候一边:“三少爷,请。”
许庸平踏入这间屋子,带起无数尘埃。
“你母亲说你拒了忠勇伯府的婚事?”
许庸平改正他的说法:“不曾提起,何来婚事。我已备上厚礼谢罪。”
许重俭不置可否:“年轻时媒人给你说亲,你告诉她你要娶就娶天下最美的美人。我至今记得你的话,你是最年轻的状元,仕途光明,如何不能配天下最美的美人,如今不要了?”
许庸平微哂:“年少不懂事,一句戏言罢了,难为祖父记到现在。”
“我记得的不是这句话。”
许重俭:“是你说这话的神情,和我当年谏言太宗皇帝推行新税法一样,年轻冲动,骄傲轻狂。恐怕你就是那么想的,怎么想,怎么说。”
许庸平道:“已识乾坤大,便觉自身轻。”
许重俭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你从二十岁至今,都是这么想的。你要世间最烈的酒,没有,就不喝;要皇榜上第一的位置,没有把握,就不去考;你说你要做文臣,百年之内就不会有第二个文臣的名字在你前头。你父亲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许庸平笑笑,不反驳他也不说他说得对:“祖父高看我。”
“婚事你自己看着办,宗族长老你不会想见第二次。”
许庸平目光挪至一旁:“真要见也没办法。”
“秦炳元来找我。”
人老了之后脸上的皮肉一层层松垮下来,许重俭垂着苍老眼皮,又道:“秦许两家本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矛盾,何况你五弟还在都督府任职。”
许庸平:“一山不容二虎。”
“秦炳元对祖父说了什么?”
许重俭:“你野心太大,一个许府装不下。”
许庸平笑了声。
“这对祖父来说是好事。”他态度松弛地道,“毕竟许家百年来才有一个我,许府装不下的,天地间总有地方装得下。”
许重俭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破绽,将探究的目光收回。
“少年天子心思重,没有人能在君王身侧长久永恒地待下去,处在你的位置上,更不可大意。”
许庸平:“谨遵祖父教诲。”
“我不插手。”
许重俭松了口:“记住你姓什么。”
他不插手就够了,许庸平在朝堂十多年,仍然摸不清经过许重俭调教之下流进朝堂的水到底有多少,那是一汪隐秘的深潭。只有流不动时才能感知到阻力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他养了多少门生,过去和现今的官员有多少受过他恩惠。拔走的毒瘤和新生的有区别吗?一刀下去斩断的是敌还是我的大动脉,没有人知道。
“你所处的地方,曾经是蓝田玉壁,翡翠金砖。”
许重俭双手交握,略微抬头:“你还要记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