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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第13页)

此刻,这位习惯和颜悦色的总统,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下垂的嘴角勾勒出愈来愈深刻的法令纹,预示着一场勃然大怒的到来。果不其然,下一秒钟,他便抄起桌上的一只细瓷花瓶,照着地面狠狠砸了过去。

“丢人!丢人丢到了姥姥家!竟然为了逃避处罚,绑架整个银沧共和国!自己不晓得害臊,让别人替他害臊!”

幕僚长双手放在身前,动都没有动一下。她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习惯和理解——在这个并不崇尚内敛的时代,适当地表达情绪也成了一种驭下的手段。在亲近的下属面前偶尔发一发脾气、砸一点无伤大雅的东西,反倒增加了团队成员间的亲密感——外头有谁知道,总统先生竟会发这种小脾气?

“为什么是绑架整个银沧共和国?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法。”

总统气呼呼地靠在椅背上:“你相信,我相信,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人都会相信。他们整天与你我永远不会理解的东西打交道,会像我们的民众一样懵懂无知?海族人都相信了,还把视频传到我手上,我能当它不存在?”

“可这个人的的确确劫持了雷鹏少将,现场有一百多人可以作证。”

“劫持了,又怎么样?劫持了一个本来就不干净的海族人,就要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坐牢?到底他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他把这个东西传过来,就是为了羞辱我,我能坐等他羞辱?”

“那你打算怎么办?案子还是要开庭,陪审团不会将他无罪释放。”

总统像头累着的公牛一样重重叹了口气:“查看近期行程安排,找时间去一趟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我要对他进行总统特赦!”

第59章自由与风浪

莱夏在法庭上的一句话不仅点燃了远在首都的总统,还引爆了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一开始因为关注雷鹏少将而关注庭审的人,开始成为后来的关注者中微不足道的一批,甚至就连他们都被迫在接下来的“狂欢”中转移视线,将重点放在被告身上。

天渊日报的头版头条跟八卦小报似地爆出一句“骗子?疯子?还是真有其人?”下面是莱夏坐在被告席上、凑近话筒时的截图,旁边还配了夸张的对话框,写着四个大字——“我是莱夏!”海辰日报的头版头条则稍微学术一点,登着“时间特工计划中101号预备特工其人为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的可能性”,配图则用个箭头把一张五大三粗的人像画和莱夏的登记照连接起来,箭头上站着个大大的问号。

天渊日报的风格被各种兼职创办的小报模仿学习,莱夏拿刀抵着雷鹏的照片、放开雷鹏举起双手的照片、戴着黑色头套被押解入庭的照片、披着工作人员的衣服匆匆离去的照片,全部配上了各种字体的“我是莱夏!”仿佛他不仅在庭审最后说的这句话,而是无时不刻地挂在嘴边,不分场合地乱嚎乱叫。

漫长的庭审浓缩成了一个十几秒的视频,还有人运用视频剪辑和混音效果,将莱夏庭审最后的话用各种节奏翻来覆去地重复上几十遍,成了基地内部流行一时的鬼畜神曲。

莱夏的出名,连带着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也“出名”了。任何一次超过五人的外出聚餐,都可能招来颇有渠道的兼职记者过来打听莱夏的为人处世、生活习惯、感情状况……因为莱夏出名之前就挺“大牌”,大多情况下他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可一旦打听到三言两语,他们就仿佛获悉了莱夏的灵魂,想方设法地从标题开始便赚足眼球——

“101号预备特工:流落两千年后的不羁孤狼!”

“从天之骄子到身陷囹圄,落差下的落寞人生。”

“三次自杀,是为抑郁,还是痴情?”

“打爆射击场,暴力倾向早有征兆!”

……

有些小道消息太过荒谬,竟把莱夏写得和特别行动部执行局司令官云玥有一腿,导致特别行动部的发言人不得不出来“危机公关”。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各方面素质都过硬的预备特工又拨开重重迷雾站在了众人面前。网络攻击导致他在海天地人大赛中做出“不当之举”,暂时羁押在C区监狱等待调查。此后又经历了什么让他犯下重罪,也是特别行动部渴望得知的事情。

特别行动部的一个发言,把雷鹏少将再次推向了风尖浪口。劫持雷鹏的若是C区监狱的重罪犯,所说的话自然不值一听;可劫持雷鹏的若是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这位执政官先生还并没有被地位落差憋出什么心理疾病——背后的动机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外界的风浪再大,那个引起一切风浪的人却毫不知情。

莱夏的个人终端就剩下定位和测量生理指标两个功能,只能单方面向外传送信息,接收不了外界的新闻。没有新闻,没有娱乐,没有自由,他过得依然挺悠然自得的。简陋的房间屏蔽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也屏蔽了匆匆流逝的时间,他每天从看守那里拿过一本纸质的“古董书”,就能打发掉一天的工夫。

他不是个文人,但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一些寻常人看了后会觉得整个世界晦暗无光的故事书。他以每天一到两本的速度消耗着看守所能触及的书库,其中有一本讲的就是一个本分守己的普通人意外闹出命案后,在为母亲守灵时喝了一杯牛奶这种琐碎小事都被法庭拿出来分析评价,成为对他“叛离社会”与“毫无人性”等判语的根据,最后以“人民的名义”被送上了断头台[1]。

莱夏深受震撼,倒不因为书中这个不谈案情本身、只谈行为小节的道德法庭多么荒诞不经,而是因为主角的性格中的漠然超脱,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与熟悉。他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却喜欢沉默寡言的主角。那些主角就像铜钱的反面,看着他们的人生,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活法。

那种活法不一定不好,相反还可能更接近于真实的他,但他已经成为另一个人了,一个少年时的他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浮夸货——嬉笑怒骂都跟对着镜子练了上千遍似的,本来没那个情绪都能被自己整出个情绪——这甚至不是面具,而是他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浮于表面的灵魂。

无人可见的羁押室是个好地方,它就像个颇有法力的收妖瓶,让他在孤独中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变回原形。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半个月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他幽暗的洞穴中,好像一群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紧接着,真正的入侵者便走进来替他戴上那冰冰凉凉的戒具。

“莱夏大人,不好意思了。”法警靠近他的时候轻声说道。这名警员还太年轻,年轻到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完全非私人化的行为。

莱夏浑不在意似地耸了耸肩,对法警笑道:“你也可以不锁,我又不会跑。”

法警低头说道:“这是程序。”

莱夏心想,但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还记得以前都是全副武装看不到脸的特警过来押送自己,现在确是年轻的、温和的、好看的法警。他凭借自己前世的身份,从一个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罪犯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重罪犯。

在一个没有摄像头、参与人数不到十人的小型法庭上,法官宣读了对他的判决。

判决结果并不意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也并没有被撤销,“酌情减轻量刑”后,依然是实打实的五十年。莱夏心情沉重,但已经没有了要死要活的感觉,这十几天里,他已经想清楚了——一,他要和杨盈雪分手,让她活出自己的人生,留在当下还是去往未来都随她自己;二,他不当逃犯,不成为一个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三,他要在出狱前一天自杀,作为一个年轻人重新降生到这个世上。

一个人的痛苦往往就来自于不接受,可一旦看清了现实并选择了接受,漫无边际的痛苦就会变作更实际的、对未来的思考。他像那本小说的主角一样在审判最后放弃了上诉,开始思考监狱里是否也能够看书,如果能的话今天再开始看哪一本。

他魂游天外地上了押解车,又魂游天外地回到A区监狱。重新坐到床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羁押室。

又看了五、六本的样子,有人再次打开了他的房门。走在前面的警员皱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走在后面的警员则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放了一套衣服。

“洗澡了吗?”头一个警员开口问道。

莱夏合上手中的书,将目光移到警员身上:“每天洗。”他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几乎完全躺在了床上,只有脑袋抵着床头微微支起。墙壁上亮着的微弱灯光完全不足以让人专心阅读,他却像个被人打扰了工作的学者,浑身散发着领地被人入侵的紧张气息。

头一个警员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反正能回炉重造,也不怕近视了对吧?”他伸手打开房间的主要照明设备,“洗了澡就赶紧换上,有大人物要见你。过去后大概还有人要专门为你整理仪容,你先换上了再说。”

光线从四面八方击打到莱夏身上,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床上,是一套深蓝色的军装,和他那时候的军装大不一样,可看多了云玥、陆琛等人的穿戴,他还是认出了这是这个时代的军装——裁剪笔挺,样式板正,肩章上绣着代表银沧共和国的银河之星,生怕他不会系似的,皮带已经半系在了腰上,旁边还摆着一件白衬衣和一双黑亮军靴。

莱夏不由自主地笑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套军装就一直摆在他衣柜里搁灰,他碰都没碰过一下。没想到第一次穿,却是在这种场合。

出了A区监狱,他坐上了一辆仿古款式的豪华轿车。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一路上再无话。轿车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几个军事禁区,最后驶进了一片守卫森严、风景优美的园林中。园林上空不设轨道,不见任何小型飞行器,也不见任何闲杂人员的身影。建筑物零星点缀在草坪和广场上,彼此间的距离十分遥远,而且每幢楼前几乎都守着身穿制服的卫兵。

轿车最后停在了一幢白色独栋小楼前,通过安检后,莱夏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一个半圆形的巨大房间。房间中铺着地毯,地毯尽头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个银白头发的硬朗老者。老者站起身子,笑着对莱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自报姓名说:“嬴熹。”两人这才面对面地坐下。

“胤沧共和国虽然在一〇三二年立宪会议后正式更名为银沧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也由代议制选举产生的执政官改为了选民直选产生的国家总统,胤沧共和国的历法、传统和国民认同却延续了下来。”总统语调不快,微垂的眼角使他显得慈眉善目又别具智慧,“古人崇拜的潮流一直存在,尤其在无所事事也能饱食终日的当代,大家更加喜欢追溯往昔的英雄辈出、豪情万丈——毕竟,谁也不用亲身去体会,而幻想总是美好的对吗。其中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征战沙场、一统天下,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巨大成就,还很有政治远见,是后人优先选择的精神偶像。”

莱夏双手搭在皮椅扶手上,大概是坐舒服了,颇为闲适地一笑:“多谢美言。不过听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个有着自恋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恰恰不是。特别行动部的多项证据都表示,你就是执政官莱夏本人。去年八月的那场行动,更是由我亲自批准。”总统抿唇一笑,“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执着;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所怀疑。”

去年八月,在莱夏的“死缠烂打”下,特别行动部批准他和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工一起回到他自戕的那段时间,带回冰层之下的杨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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