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依旧向前,走向那无尽案牍与权谋的深处。
一个依旧驻足,立于这烟火人间与是非的边缘。
“陆却。”沈芙蕖轻声唤道。
陆却的脚步应声而止,侧身回望。
“你有没有……带油纸伞?”她将手中的蓑衣往身后挪了挪,“我的蓑衣……有点儿,漏水。”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拙劣得可笑。
陆却的目光在她微湿的肩头和那件被“冤枉”的蓑衣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回她故作镇定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向她那边倾了过去。
第89章
刹那间,外间喧嚣的雨声就被隔绝开来,伞内自成一方天地。
日光透过黄色伞纸,滤成一圈朦朦胧胧的昏黄光亮,温柔地笼罩下来。
沈芙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恰好撞进这片光里。
陆却正微侧着身,为她完全挡住了斜飞的雨丝。
在那片昏黄的光影中,他清隽的侧脸轮廓也被柔化了,下颌线不再那么冷硬,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一层暖意,没有往日锋芒,倒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没想到我还能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看见沈玉裁罪有应得,我高兴得晚上能多吃一碗饭!”沈芙蕖心头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更有一种沉冤得雪的快感。
陆却瞧着她,说道:“沈玉裁只是前台小卒,现在要看孙余年这块鱼饵,能扯出来多少大鱼了。”
“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沈静柔的遭遇。”
“真是作孽!”沈芙蕖说:“孙余年一定不得好死!”
“陆却,韩彦和硇沙案到底有没有关系?”芙蓉盏酒楼开业那天,韩彦对硇沙案表现出很清楚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和硇沙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却笃定道:“他知情,但未必亲自参与。”
“我作为首发人,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陆却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是。”
雨水敲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不惹人心烦,反倒像大珠小珠洒落玉盘。细听之下,又似春蚕啃食桑叶,带着轻柔绵密的韵律,出奇地悦耳。
“也是。”沈芙蕖笑笑,“那我不如收拾收拾,明天进东宫当良娣去。”
行至转弯处,遇上几处青苔,沈芙蕖足下一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电光石火间,陆却的手已稳稳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往回一带。
她踉跄半步,刚刚站稳,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油纸伞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倾斜,漏进几缕天光,将他蹙眉的神情照得格外清晰。
“我是与东宫无缘的。”沈芙蕖说:“看吧,我一说要当良娣,就差点摔个狗吃屎。宫里的娘娘走路应该很好看的,才不会像我这样吧。”
陆却轻轻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惆怅,又略带些庆幸。
上次赵清晏负气出走后,终究不敢在芙蓉盏留宿,当夜便被宫中内侍请回了东宫。
据说,赵清晏回来后被官家单独召见,父子二人在暖阁内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无人知晓谈话内容,但据内侍透露,太子出来时,神色复杂,他终究是接过了那顶为太子妃备下的九翠四凤冠。
他庆幸——不是她。
可又替赵清晏难受——身不由己的滋味,他也懂。
“你今日自己来的?”陆却问道,“这一路走回去,鞋袜定会全湿。”
沈芙蕖说:“不是,阿澈送我来的。”
两人并肩,一起走过湿滑的庭院。行至大理寺门槛前,沈芙蕖正想提起有些湿重的裙摆,却见陆却极其自然地微俯下身,手轻轻掠过她身侧,替她将那一角绯色罗裙撩起。
沈芙蕖垂下眼来,借着迈过门槛的动作,轻轻地道了声:“多谢。”
“陆却,我看见大理寺传说中的两位少卿了。”沈芙蕖略带轻快道,“两位在大理寺应该能起到一些装点门面的作用……”
陆却微微一愣,转而问道:“论门面,不是我么,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哈?”沈芙蕖随口一说:“你当年科考,他们怎么没点你做个探花郎?”
“……你怎么知道没有?”
沈芙蕖一双眼睛睁圆了,里头满是难以置信的光彩。
“你真是探花?”
她话出口才觉失言,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长得不好看,我是说……你这样的性子,我以为会是状元……”
她实在很难将冷冰冰的陆却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探花郎联系起来。
陆却看着她带着点傻气的模样,眼底那点暖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撑着伞,引着她继续往前走,声音混在清凌的雨声里,平淡道:“嗯。殿试时,官家嫌我‘姿仪过肃,有司刑之相,不似探花风流’,不让我当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