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缓缓转过身。
她面容依旧清丽,但常年郁结,仍然在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她看着赵妙元,眼神是平静的,甚至近乎慈和地打量着她。
“你来了。”杜氏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却不尖锐,“近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你人影。”
赵妙元觉得她今日情绪似乎尚可,心下稍松,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斟酌着答道:“不过是些琐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杜氏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轻轻道:“处理。好啊。你做事向来是果断的,让人放心。”
她语气依旧平淡,赵妙元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正要解释,就见杜氏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变得阴测测的:“我那个状元郎女婿,就是被你这么‘处理’掉的?”
赵妙元心头一凛,立刻说:“他欺君罔上,停妻另娶,是官家和包大人——”
杜氏猛地拔高了声音:“闭嘴!我早就说过,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打紧?他既然娶了你,那原配找上门,你包容些,给他些银钱打发了便是。非要闹到公堂之上,弄得人尽皆知,这次还把自己丈夫送上断头台,以后还怎么嫁人?!
“还有,你前些日子,又跑到江南去了?到处乱跑不说,还去治理什么水患!水患那是男人该操心的事,你一个金枝玉叶,跑到灾民堆里抛头露面,跟粗鄙武夫、江湖草莽混在一处,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的廉耻呢?你的身份呢?都被狗吃了吗?!”
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赵妙元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但她强忍着,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她也有她的难处,思想迂腐乃封建礼教所致,不是她的错,这是关心则乱,担心她在外的安危。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娘,您别动气,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是我不对,以后我肯定先跟你说一声。您看,这个。”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红线缠绕的木质小符,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
“这是我近日炼制的‘子母连心符’。您持母符,我持子符。只要在同一方天地内,无论相隔多远,母符都能隐约感知子符的方位与安危。您若想我,或者不放心时,看看它便好。”
杜氏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木符上,愣了一下,随即面色一变,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猛地一挥手,将那木符狠狠打落在地!
“谁稀罕你这神神鬼鬼的臭东西?”她尖声叫道,眼神怨毒,“跟刘娥那个贱女人一样,尽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丢人现眼!”
木符滚落在地,沾满灰尘。赵妙元一顿,叹息一声:“您何必如此。说到底,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当初也是您让我学的。”
杜氏是在被送进洞真宫许久,一次皇家祈福之后才怀孕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真宗与她,是无媒苟合。而小赵妙元,便是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真宗淫会坤道的铁证。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而且与李治和武则天不同,真宗只是因为送上门来不睡白不睡,对她一点感情也无,就算怀孕生子真也绝不会带她们回宫之后,杜氏精神便开始不正常起来。有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千疼万宠,有时就能大骂她没用,一巴掌将她摔进冬日的池塘里,连续半个月不管不问,更别说为她谋生计了。
所以,赵妙元小时候可谓是餐风饮露,过得艰难无比,还好刘娥自从得知杜氏有孕便一直暗中帮衬,派宫人们时不时监管一二,她才得以在见风使舵的道士们手指缝里抠点吃的,投喂自己和母亲,勉强苟活。
直到八岁时,刘娥那边派来的宫人变成了一位太监。
那是个眼高于顶的主,觉得自己大好才华被用来看管一对废人母女,着实不平衡。于是,便将能捞的油水一点不剩地捞尽了,对杜氏和赵妙元也不时打骂。
所以,小赵妙元就把他给杀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小小年纪,还没太监腰高,正面搏斗肯定是不行。小赵妙元看准了他回去必走的一条路,先将沿池塘的一段撒上蜡油,等那太监经过就一头撞上去。他跌落池水中后,便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去拉他上岸,那时候人被浮力左右,又因为衣衫尽湿而手脚沉重,是小孩儿将大人一刀毙命的最好时机。
可惜,到底还是小孩,百密一疏。待她冷眼旁观那太监捂着脖子痛苦挣扎、丧命、沉底之后,站起身子,一回头,就见前来视察的刘娥正立在不远处,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
作者有话说:和大娘娘初遇的回合!
第87章
当时赵妙元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被皇后这个坏女人看到她杀了人,肯定没命回去了。
谁知道,当时还是皇后的刘娥竟然就是因为她小小年纪便能设计杀人,觉得她心性了得,才动了想要收她为继承人的念头。
虽然从前只远远见过皇后宝驾,但小赵妙元被杜氏耳濡目染,早就觉得这是个坏女人,再加上惊吓紧张,对她的态度很不好。可就算这样,刘娥也还是一眼就看中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刘娥便牵着她,去询问她生母杜氏的意见。一路上小赵妙元都在想,母亲肯定不会答应的,她最讨厌皇后了。但那一天注定会发生很多奇迹,等二人找过去,问能不能将小赵妙元接到刘娥座下教导的时候,杜氏神志非常清醒,看着她们很久,竟然答应了这件事。
即使往后余生,她都在拿这事辱骂赵妙元,说她是不知感恩的小贱-货,当时她也的的确确是亲口同意了的。所以,赵妙元如今这么讲,她就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样,立刻暴跳如雷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为了让你过得好点,才把你送给那贱-人养,你可是我亲生的骨肉啊!可到头来呢,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得到!连你这个女儿,也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赵妙元不能理解:“不就是一些玄术的小玩意儿,何至于这么讨厌,娘您不也是道士吗?”
杜氏冷笑出声:“难道是我要做这个道士?告诉你,见到一点道门的东西,我都觉得恶心!”
在做灰扑扑的坤道之前,她是贵妃,是太后的侄女,名门闺秀,最有望登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真宗看到刘娥的那一刹那,彻底改变。
望着地上的木符,赵妙元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学会第一个小符箓时,兴高采烈地跑到母亲面前演示。那符没什么大用,只是搭配特定手势和口诀,能将施术者与受术者周围五米内所有物件调换位置。
当时她期待能用这小玩意儿换母亲一个笑脸,然而,等来的却是杜氏勃然变色,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骂她不知所谓,学这些奇淫巧技,丢尽了杜家书香门第的脸。
“可是娘,我也是道士啊。”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憎恶的脸,轻声问,“从前我送您的那枚‘移星换斗’符,您是不是也早就扔了?”
杜氏嗤笑一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扔了。不扔,难道留着占地方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赵妙元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失望。她闭了闭眼,只觉得无比疲惫。
而杜氏还在那边问:“怎么,不过丢了你一样东西而已,就摆出这种臭脸膈应我?”
“娘。”赵妙元道,“您总是说自己忍痛把我送给大娘娘带,我却没给您带来什么。可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想拉着您往前跑。是您自己,一直待在下面,不肯上来。”
杜氏闻言,那副刻薄的表情终于变了。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她猛地后退一步,死死地盯着自己女儿,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涌上了细细密密的阴鸷。
与表情不符的,她用十分轻柔的口吻,朝赵妙元喃喃低语道:“……那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那种浑身血一瞬间凉透了的感觉,赵妙元实在不想体验第二遍。
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长公主府,正想吩咐闭门谢客,却见两个人正坐在前厅里,似乎是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你们怎么来了?”她脚步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