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她现下这副模样,把脸涂暗,又在眼角处贴了一块疤痕,充其量,也就是一名眉清目秀,稍微瑕疵的文弱书生。
就连陆盛昀看她一眼便掠过,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嫌弃,她只当瞧不见。
此次,陶枝同男人一道出门,为的是寻故人,并未正式道出离别之意,但她先前就提过几回,开春后她自会离开。这一遭,既然她已经出来了,就没有再回穗县的必要了,她也以为不必明说,男人自会懂得。
可显然,陶枝错估了男人,牛车走走停停,慢悠悠地到了浦县,男人仍没有就此别过的意思,竟打算一道进城,逗留一阵。
到了此时,陶枝不得不委婉提一提了。
而外头着粗布衣裳,专心赶车的陆大人恍若未闻,陶枝掀开帘子一角,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头,问她何事。
最终,陶枝压了压嘴角,道无事。
陆盛昀这一路都带着笠帽,把帽檐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之身上穿戴寻常,无一华贵饰物,街上倒也没几人留意到他。
就这么一路顺畅地寻到了绣娘家中。
绣娘李萍早年丧夫,除了揽活,鲜少出门,听到外头有人唤她,她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动作缓慢地门前问谁啊,找她作何。
陶枝忙回:“我啊,小桃子。”
这一声,尤为俏皮,绣娘着实愣了下,随即心头一喜,赶紧拉开了院门,见外头一高一矮的两名男子,又是一愣。
陶枝及时上前,指着自己,朝李萍眨了眨眼:“萍姐姐,别来无恙。”
李萍反应过来,仔细瞧着文弱书生,渐渐红了眼。
陆盛昀最为冷静,不带情绪道:“莫急着欢喜,进屋再说。”
院门太小,牛车进不去,只能拴在路边。
陆盛昀将牛车拴好,打了个死结,又抱了一捆草扔到地上,让牛食用。
陶枝二人倚在门边望着,李萍默默朝陶枝使了个脸色,这人可不是陈晋啊,比起陈晋,俊了不少,打扮寻常,但看男人不怒自威的气势,定当不凡。
见陆盛昀还要忙活一会,陶枝嘱他进来后记得关门,便携着李萍先进了屋。
到了屋内,李萍瞅了外头一眼,见男人还未有进来的迹象,忙迫不及待地问陶枝怎么回事,这人不是陈晋,陈晋为何不陪你来。
陶枝这才将陈晋于去年病故的丧讯告知。
李萍听闻,握了握陶枝的手,只觉心酸:“说来,咱俩都是苦命人。”
有着相似的际遇,李萍看陶枝越怜惜,又问外头那男人是何来历,她守孝期有没有过,她同人出来,婆家那边可有意见,又为何作这一身奇奇怪怪的打扮。
李萍絮絮叨叨地,陶枝都没来得及回,忽然,李萍好似想到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儿,满脸惊恐:“你该不会和这人私奔了吧。”
太投入,以至于男人到了屋门口,李萍都未曾察觉,反倒陶枝往门口一瞥,立马扬了声:“忙着赶路,都没怎么吃,萍姐你这儿还有何吃食,我们不讲究,煮点白水面就成了。”
李萍会意过来,连忙回:“不能够,你们远道是客,合该吃些好的,不然就是我招待不周,你们等着,我这就出去一趟,买你最爱吃的油饼,还有豆汁儿。”
一听到这两样,陶枝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也就不再客气,笑着抱了抱李萍:“还是萍姐最好。”
穗县也有油饼和豆汁儿,可陶枝尝起来,总觉不如这边巷尾王大娘家做的好吃。
这一抱,叫立在门边,高高长长地男人见了,也觉有趣。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娇俏活泼的一面。
再看女子眼尾那一道有损容貌的假疤痕,陆盛昀又觉没那么顺眼了。
这大抵就叫相由心生吧。
见英俊的男人直勾勾地望着陶枝,李萍忙着去拿装食物用的盆,转身之际,不忘对陶枝挤了挤眼。
你们啊,肯定有猫腻。
陶枝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理会。
待李萍出了屋,只剩二人,却再没了山里小屋那般的自在感。陶枝拿了桌上还算齐整的黑瓷碗,到门口水缸边,舀水洗了洗,再倒了李萍之前烧好还未凉透的温开水,递给陆盛昀。
他赶车辛苦了,喝口水润润。
寻常百姓家里少有饮茶的习惯,也没那多的闲钱花费在品茶上,在这里,男人只能将就,喝点白开解解渴。
陆盛昀倒也不在意,他少时在外游历,困在雪山那会儿,莫说香茶,就连这白开水都不易寻,只能吃雪解渴。
见男人大手端碗,几口喝下,毫无嫌弃的意思,陶枝放了心,对男人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来自天子脚下,出身不低,富贵窝里长大,却无半点贵公子的挑剔难伺候,便是置身这种简陋的小院小屋中,他依然神情自若,自洽得很。
李萍兴匆匆地回来,满满的一盆,不少吃食,都是陶枝爱吃的。
陶枝帮着摆上桌,心情颇佳:“让萍姐破费了。”
“客气了,你我哪跟哪。”李萍只恨自己能做的太少,当年小姑娘处境有多难,她看在眼里,心疼之余,也帮不了多少忙。
那时丈夫尚在,劝她莫管,他们小门小户的,能活着都不易,又哪有资格跟县太爷家的儿子斗呢。
好在,这姑娘算有福气,那般艰难,都熬了过来,也算老天爷长眼了。
陶枝递了一个用荷叶包着的油饼给男人,一如小儿那般献宝似的,双眸晶亮,是他之前未见过的另一面,小女儿家家的情态。
陆盛昀没说什么,接过了油饼,颇为斯文地吃了起来。
却没想,这种上不了大户人家饭桌的粗糙小食,男人竟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一个,又要再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