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天字第一号上房。”陈秉正补充道。
林凤君笑了,虽然今天靠他卖字挣了笔钱,这上房住一天花费可不小,她又打了包票不跟他再要钱,着实肉疼得很。她将沉甸甸的一大包铜钱翻出来给他瞧,“咱们是小本生意,挣多少花多少,不是过日子的道理。”
“千金散尽还复来。”
“来喝西北风还差不多。”她没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句。
柜台里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坐着拨算盘,她说:“要一间上房。”就将铜钱递过去,伙计却摇头道:“客官,实在不巧,今晚这客栈被人包下了。”
她像是被凉水浇了头,“怎么不上门板?”
“没来得及,也是刚来人定的。”
她焦急地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客栈?”
“方圆二十里,可就我们这一家了。”伙计的手从算盘上放下来,看她有点发懵,嘴边露出一抹笑。
她从伙计的神情中看出来一点端倪,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手中:“小二哥,恳请帮忙想个办法。”
伙计似笑非笑,比了个手势,“办法倒是有,不过就是要费点劲。”
她索性抓了一小把铜钱递给他,伙计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这才满意了,笑微微地说道:“我们客栈前院都是客房,过了道小门还有个后院,里头是大通铺。你要不要?便宜给你。”
她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想拒绝,想了想还是妥协了,“那……我给你钱把通铺也包了,不要再安排别人。”
伙计鬼鬼祟祟地拿出一串钥匙,“走后门,可别出来被人瞧见。前院都是贵客。”
林凤君出了门,陈秉正还依靠在棺材上等着她,眼睛里闪着亮。她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富家公子一定期待的是红木的床榻,垂着通体绣花的床帐,被面都是丝绸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她跟他讲了原委,有点不忍心看他失望的眼神,没想到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可能过了荒野破庙这一夜,整个人都不同了。
她只觉得内疚,他们俩能有住店的这笔钱,多半都是靠他那一手好字,结果现在有钱也办不成事,“陈大人,你多体谅,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嗯,我知道。”
“大通铺……就是屋里一间大炕,能躺十几个人,男女老少混着住,又脏又臭。”
他闭上眼睛,“林姑娘,你住过吗?比起那间破庙如何?”
她老实回答,“住过。比破庙好些,好歹有片瓦遮头。”
“那好,你能住,我便也能住。”他淡淡地说。
林凤君心想他跟自己怎么能比,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她忐忑不安地将牛车赶进后院,用钥匙将房门打开。
一股旱烟味、汗味、脚臭味熏了许多年混杂而成的味道扑鼻而来,辣得眼睛立时就要流出泪来。房间的地面是泥底,炕席残破不堪,上头大概十来个铺位,堆放着被子和枕头。
林凤君刚要将他放在炕席上,可褥子实在脏得不堪入目,已经瞧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心里惭愧得要命,抽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垫在底下。“对不住。”
他趴下来,脸上没有表情,半晌才道:“也好,你还能有个地方躺着。”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她心里更酸了,将门闩插好,顶上一根杠子,找了个一丈以外的铺位,靠墙坐在炕尾。
“翻过前面这座山,明天就到济州地界了。你家里大富大贵,住的房子一定很好,以后再不用受苦。”她柔声说道。
他将眼皮垂下来:“林姑娘,你常住这样的地方吗?”
“那倒不是,实在没法子的时候住过一两回,脚夫、车夫、跑江湖的混在一块,炕上挤得满满的,想翻身要喊一二三,大伙一起翻。我爹将我放在角落里,怕被人挤着。”
他被逗得笑了,“真有意思。”
她点头:“我爹跟我说,有时候还能遇见江洋大盗呢。今天好歹就咱们两个,也算清静吧。”
她用火折子点了油灯,将小刀在火上烧红了,割掉了他大腿上最后一圈腐肉,吸干净脓血,将新生长出的肉芽都涂了药。
“仔细保养,过了冬天,一定会好的。”
“嗯。”
林凤君仔细地把伤口用纱布裹好,又将热水端来,给他将血痂周围擦干净。她擦拭的动作着意柔和了些,不让伤口沾到水。
“你回家再找个好点的大夫,伤筋动骨一百天。”
“嗯。”他咬一咬牙。
“我想好好泡个脚,今天一连串地翻跟头,疼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等到了济州,我就照足规矩,找个混堂子,好好洗个大澡,将这一身的油泥尽数搓干净。洗完了躺在铺上,用珍珠粉敷一敷脸,还能叫澡堂伙计去代买油饼锅贴,什么烦恼杂事也都忘了,反正……”
“年前也不走镖了。”他突然接一句。
她愣了一下,想到以前说过这个话题,便笑道:“陈大人,你记性真好。以前觉得走船上的镖,十天半个月漂着难受。这次走陆上的镖,没料到更难十倍。不过回头也可以跟我爹夸口,终于自己走下来了。”
他敏锐地听到最后的关键词,“你头一次自己走这条路?跟郑越可不是那么说的。”
“揽客的时候都得把自己夸得好一点,多少吹了点牛。”她被当场拆穿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要是满意,以后你……不,你家里有货要走,也可以帮衬我家。”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回应。想到路上种种匪夷所思的遭遇,又对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屋子,她自己也觉得窘迫,“我知道出了不少岔子,很对不住。要不然就算好账,大家江湖再见吧。”
陈秉正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讪讪说道:“那好,你也困了,早些睡。”
她的双脚早已肿胀不堪,前脚掌起了两个大泡,只有泡在水里才缓解了些,暖呼呼的舒服。
两只鹦鹉在笼子里歪着头,将身体贴在一起睡觉,很恩爱的样子。她看着心里就浮上一阵愉悦:“它们倒是不嫌弃,可能嫌弃也不会说。七珍、八宝,珍珠宝石一样的漂亮。珍珠……”
不知道为什么,林凤君忽然想起那个退掉的牡丹纹珍珠戒指。这十几天忙得如火如荼,半刻钟也不曾停过。此时稍微有一点闲工夫,何怀远的影子就从遥不可知的黑暗里浮了上来。记忆里的师兄高大俊朗,笑起来豁达又不失温柔。她闭上眼睛,还是少年的何怀远在虚空里笑着说道:“凤君,你好好等着我。”
她确实等了,他没有。过去的几年恍然如梦。
她硬生生将他从脑子里赶走了,只觉得胃里到鼻子一路都酸酸的。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依旧圆润皎洁,像是在灯市那天一样,只是此刻周遭笼着一圈光晕,洒下来一地的寒意。对了,那天陈大人还能站着讲话,傲气得很。不过一个月光景,天翻地覆,连荒野破庙都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