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遭遇出了镇子,再走五里路,便是一个……
出了镇子,再走五里路,便是一个路口,官道和通往各乡村的小路在这里汇聚。人流不算畅旺,但也有早起的农夫摆了摊,卖些新收的萝卜白菜。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中间,前头坐着个一袭素衣的女人,后面拉着一口油漆过的棺材,路过的人无不侧目,自觉地躲开几步。所以这车虽然慢,行走却很顺畅。
到了路口,女人轻轻抽了一鞭子,老牛便拉着车转弯往小道上走。忽然有个穿黑衣的男人上前将车拦住了,“站住。”
那男人是一身短打扮,高大魁梧,膀阔腰圆,往小路中间一站,便堵得密不透风,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样样都过不去。“干什么的?”
林凤君用眼睛一扫,看他的走路姿态和气势,便知道对方是行走江湖多年的高手,若是当真对起招来,自己万万占不到便宜,说不定三招之内便被打翻在地。她心里一紧,立即垂下头,使劲按了按眼角,挤出两滴泪,“大哥。”
男人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眼角微红,头上扎着白头绳,但还是乱蓬蓬的,一脸灰尘,腰里松松地系着条麻绳,是个小寡妇的打扮。她麻木地开口道:“我送男人回乡,还请您给个方便。”
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了那口棺材,便大踏步走上前去。林凤君哀哀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你别……”
周边的人渐渐聚拢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凤君跺了跺脚,猛地向前扑在棺材盖上,哭声也尖利起来:“我苦命的官人啊,你就是走得早,抛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什么人都来欺负啊……”
人群中的议论声起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是壮汉欺负寡妇,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村妇便道:“敲寡妇门,刨绝户坟,可真是缺德到家了。”话音不大,但清楚地能听到。
男人不为所动,手便扶在棺材盖上,略一低头,便闻见一股腐烂的臭味。他皱着眉头将林凤君扯开,一推棺材盖,露出一条缝隙。
腐臭味更浓重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议论声更大了。林凤君扯着他的袖子叫道:“官人,你在天有灵,看准了就是他冒犯你……”
他立即拽开袖子,向旁边啐了一口,“快滚快滚。”
林凤君使了点力气才将棺材合上,老牛上了土路,坑坑洼洼一路前行。这一路都是上坡,走得极为吃力,老牛走几步,喘一喘,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多久。林凤君也不敢鞭打,任车缓慢地行走在田野间,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竹子的气味,周边的山尖罩在白汽里,全看不见。
旁边树林丰茂,隐隐能听得到流水声。她一路警惕地找寻着,终于到了一块略平整的地界,才将车赶进密林拴好,跳下车将棺材盖子打开。
她捏住鼻子,从里面掏出一包臭掉的鱼虾,在地上迅速刨了个坑埋了。可是连残留的味道都直冲天灵盖,连鸟笼里的两只鹦鹉也不由得乱跳,只是嘴紧紧闭着,叫不出声音。
她一时顾不得它们,连忙从棺材里面将陈秉正拖出来,伸手给他解了昏睡穴,又扯了一件衣服给他扇风。他脸色苍白,艰难地撑开眼皮,扶着她肩头便要干呕。她小声道:“路口过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林凤君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臭鱼烂虾腌入了味,笑道:“陈大人,难为你了。也怪我学艺不精,这穴位只能让人昏睡一个时辰,可惜我爹不在,他手里有……”
“有什么?”他抬起头来。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强行扭过来道:“手里有准头,点穴能让人睡两个时辰。”
他哦了一声,又呼吸了两口,嘴唇抖抖索索地说道:“入……鲍鱼之肆……”
“没有鲍鱼这么贵的,只有些马鲛鱼和红虾,不值钱。”她指了指埋鱼虾的地方,“我都埋了,这棵竹子明年长得会很好。”
她将细软包袱挎在身前,将陈秉正背起来往竹林深处走去。父亲曾教过她,仔细辨认竹子的长势,就知道溪流的源头在哪。走了一小会,便看见一脉溪水潺潺流下来。大雾变得薄了,群山连绵,隐约能瞧见山坳里有几处炊烟,大概是有人聚居的村落。
她沿着小溪向上走,转过一个大弯,冷不丁瞧见有百步开外一个巨大的木轮,便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碾坊。”
碾坊依着溪水而建,水推动木轮转动,不断地碾着米。阳光从乌云中洒下光线,将溪水照亮了,水中闪着金光。她喊了几嗓子,看守的人竟不知去哪里了。
林凤君叹了口气,用帕子从溪水中沾了凉水给他擦脸擦手,然而腥味总是去不掉。
他闭着眼睛一直沉默,忽然问道,“林姑娘,你的鸽子还有一只。”
“对。”
林凤君表情很严肃,“陈大人,镖鸽对镖户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我们父女两个启程上京的时候,拜托房东帮忙收一下鸽子。出京放出一只镖鸽,是告诉房东雇了几辆车,车夫的名字,几时出京,怕路上万一被人害了,好找江湖上的人报仇。剩下的这一只鸽子,得最要紧的时候才能用。”
“是时候了。”他淡淡地说道:“这次只怕挺不过去。”
她点头:“多亏咱们运气好。万一刚才那个男人发现了破绽,我可打不过他。”
“嗯。”陈秉正道:“你拿纸笔,我立刻写一封信,放鸽子回济州求援。”
林凤君心有余悸,一边掏东西一边絮絮地说道:“当时在客栈柴房,叫你写信回家,你硬是不肯。如今撞南墙上知道拐了……”
“要是咱们还停在客栈,早就被抓住了。”他冷冷地说道,“以前我也指挥兵马抓过人,贼人原地不动的时候最好抓。”
林凤君一肚子不服气,“你应该多亏老天帮忙,多亏我拜了土地爷爷奶奶。”
她拿出一张卖春联剩的洒金红纸。陈秉正自己将墨磨好,便下笔写来。她看他手下洋洋洒洒一大篇,写了一行又一行,心里顿时着了急:“赶紧写你家在哪,要找谁,咱们在什么地方,几十个字就行了。”
陈秉正完全不为所动,一面红纸写了几百字,竟像是不够,后半段的字明显小了许多。她跺脚道:“大人,现在是求援,不是叫你写遗书的……”
她回过神来,立即闭嘴了,他抬了抬眼睛:“也说不定。”
他将洒金红纸卷成细细的一卷,又将笔递给她,“你要不要写?”
林凤君忽然觉出一点害怕,她努力在脑子里驱赶,可这点害怕像是一滴墨掉进水里,染得到处都是。万一被人抓了,那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她抓笔的手竟有些莫名的发抖,强行忍住了,另取了一张纸,将浓墨蘸饱,大大地写了个九字,又在下面划了几笔,竟画出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她将两张纸用油纸重重包裹,捆在鸽子腿上,轻轻抚摸它的羽毛:“白球,现在轮到你了。”
林凤君将手一松,白鸽向上盘旋几圈,直直地向南飞去。
她目送鸽子消失在乌云的尽头,心底忽然怅惘起来,闷闷地收拾东西。
陈秉正将胳膊支起来,在旁边草丛里薅了一把。这正是野菊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节,田间地头尽是金黄色的花儿,此处也不例外,抓过去掌中便有了五六朵花,开得泼辣灿烂。他将花儿握在手中闻了一闻,她刚好瞧见了,笑道:“这花倒是很香,能冲一冲你身上的腐臭味道。”
“嗯。”他点头。
她料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像是自己也被感染了,心渐渐定下来,“野菊花有助睡眠,等你到了家,多弄些晒干放在枕头芯子里,包你一晚上都睡得安稳,梦都没一个。”
他忽然冷冰冰地说道:“把头绳拿掉吧。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愕然地摸一摸穗子:“晦气跟活命之间,我还是知道谁轻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