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很快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匹白色坯布,将零钱给他。陈秉正点头道:“好孩子,赏你了。”
林凤君倒吸了一口气,那碎银子加在一块少说有四五两,陈秉正手上一点轻重没有,早知道不给他那么多了。
他将坯布抱在手里,展开一个角,向着众人朗声说道:“先皇陛下乃仁厚君主,恩流草木,泽被虫鱼。省刑罚,蠲赋税,鳏寡得所,老幼熙熙。虽文景之治,未足比拟。臣等万幸,躬逢盛代,敢不稽首拜颂。圣心至仁,泽及枯骨;皇恩广被,德配乾坤。”
陈秉正声音洪亮,一串词说下来像说贯口一般,众人虽然听得不明不白,也知道在颂圣,只得此起彼伏地叫道:“万岁,万万岁。
林凤君和娇鸾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
娇鸾小声道:“他对你也这么说话?”
凤君赶紧摇头。
“天子乃君父,龙驭上宾,有如山岭崩塌,所以叫驾崩。天下人都是天子的子民,为君父守孝,乃是理所当然。我朝以忠孝治天下,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之重罪,杀无赦。”
镣铐下的众人都听出端倪来,妇孺们哭得更大声了,伏在地上讨饶:“大人,我再不敢了。”
衙役中有几个乖觉的立刻开始捧场叫好:“大人好文采,真是文曲星盖世。”
林凤君愕然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的面孔极其陌生,跟不认识似的。娇鸾以一种了然的神情扯开她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吧。”
她嘴很硬,无声地辩解,“他不是这种人。”
“以前是以前。”
陈秉正接着说道:“先皇慈怀若天,有好生之德,钦定热审,重罪矜疑,轻罪减等,枷号疏放。本官在京师,亦曾有幸亲聆圣训,耳受教言。圣心恻隐,爱民如子。绝不会以峻法苛政,重困吾民。”
“孟子有云,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何为人伦,富者盛其仪,贫者薄其礼。各随其力,尽心而已。若臣民有心守孝,无力戴孝,先皇有灵,亦绝不忍苛责。”
陈秉正说完了,就用双手去撕那白布。坯布还未上浆,质地较软。只听嗤啦一声,便撕下一条白布,约一寸多宽,二尺多长。
一群人愕然地瞧着他。他将剩下的坯布递给衙役头儿,自己走到那穿碎花红布袄子的小女孩面前,将白布在她额头上绕了两圈,在后脑勺上打了个死结。
“事可从宽,又可从权。今日我是地方官,百姓疾苦,便是我的过错。为万民添置孝衣,我力有不逮,只能勉强为之,实在惭愧。你们将这孝带当做孝衣就是。”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才响起小声的议论,烧饼店主眼中含泪,重重地叩下头去:“谢过青天大老爷。”
陈秉正扫视了一圈衙役们,冷静地观察他们的神情。有脸色灰败的,也有目露喜色的,他暗暗在心里记下,随即吩咐道:“一匹白布,倘若做孝衣,两三个人也就用尽了。按此操作,可赠予两三百人。你们解了镣铐,在这里依样画葫芦便是。”
衙役头儿脸上挤出笑容,“大人英明。”
烧饼店主忙不迭地将白布给自己脑门缠上,高声叫道:“大人真乃包龙图再世!”
围观的人群中,有种田的,有做生意的,十个倒有九个在衙役们手里吃过亏,立即群情激动起来,一齐欢呼叫好,有读过书的,也要趁机露个脸,赶忙道:“清廉如水,明镜高悬,实为济州之光。”
陈秉正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向着自己的坐骑走去,顺便跟林凤君交换了个眼神。
忽然背后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他回头一看,林凤君已经一阵风似地拉着娇鸾快步上前,站在人群中间,扯着嗓子道:“知州大人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的句句都对,特别对。我们小老百姓也要出一份力。隔壁主街上的王家布庄,白色孝带免费送,每人限送一条!走过路过的兄弟姐妹,大家有难处的,只管去领。”
纷纷的议论又起来了,有人试探着问道:“真不要钱吗?”
“自然不要钱。”林凤君指一指娇鸾,“店主就在这,十年老店,诚信为本,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算话。”
“那你们得亏本了啊。”
娇鸾收敛了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王家布庄一向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如今白布急缺,我们就得给大伙排忧解难。有需要的这边请,走两百来步就到。”
衙役头儿看着她俩,一肚子火气越来越盛,正没处发作,断然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两个女流之辈,放肆什么?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林凤君叉着腰道:“这是济州的大街,人人过得。鸟能叫,狗能汪汪,怎么人就不能说话了?”
围观众人都哄笑起来,有人叫道:“说得好,说得妙,就算是姑娘家,也懂体恤百姓,可比公门中人强得多了。”
娇鸾拉着凤君,招了招手,“要领孝布的,只管跟我来。”
陈秉正手扶着马鞍,笑眯眯地看着林凤君,她还没有完全消去红肿,整张脸像两团红霞,眼睛却亮得惊人,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俩身后跟着好几百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布庄。他淡定地上马,绝尘而去。
娇鸾一边走,一边不失时机地介绍道:“我家还有其他颜色的棉布,上等松江布,料子平整,又软又结实,做棉袍是上好的……”
天慢慢黑下来了,铺子门前点了一串白色的灯笼。屋檐下,来领孝布的人流还是络绎不绝,林凤君将白色布条一一递过去,换来一声又一声“多谢。”
不少妇人领了布条,便呼朋引伴在店里流连一会儿,顺便看看衣料。店里挤挤攘攘地塞满了人,有量身的,有问价的。娇鸾将鲜艳带花的布料都收了起来,货架上只剩了灰色和黑色。“还有其他颜色的,不方便卖,价钱都是一样的。要是想要,可以先量尺寸下定,过些日子再来取。”
“定金?”对方有点怀疑。
“我家十年老店了,绝不会克扣这点小钱,坏了名声。”娇鸾熟练地拿出一本写地址的簿子,“到时候我亲自送货上门。”
“就凭你家没把白布吊高来卖,我就信你是个老实人。”
快二更天,人群才逐渐散了。林凤君松了口气,只觉得饥肠辘辘。
她跟娇鸾两个人合力将门板收起来,忽然来了一辆马车,在铺子门口缓缓停下了。
林凤君摆手道:“收摊了,不好意思,明天请早。”
那是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样子有点熟悉。她心里忽然一跳,车辕挂着灯笼,上头写了个“陈”字。
她走上前去,悄声问道:“是不是大嫂?”
车帘被缓缓撩了起来,竟是黄夫人带着青棠。
青棠见到她,眼睛里就闪出光来,忙不迭地跟她招呼。两个人进了铺子,娇鸾忙着倒茶。黄夫人一身素白缎子袄裙,头上只插了两根银簪。她大病过后,脸色恢复了些,可白发已经无法复原,皱纹从眼角扩展开来。
林凤君行了个礼,“夫人。”
“叫老夫人吧。”黄夫人微笑道,“我叫府里也改了称呼。早该改了,不服不成,怡兰很妥当。”
“您怎么算老呢,三十来岁,多好的年纪,青春年少。”林凤君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