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船已经驶出码头很远,岸边欢呼的人群瞧不见了,他还怔怔忡忡地立在船头,望着伞面上不重样的名字发呆。“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此厚爱。细想起来,我不过就是循着规矩办事,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落地,比如清丈田亩,整顿县学,还有那座白塔……”
“那是别的官儿太坏,把你衬得特别出挑。老百姓的眼睛最毒,瞧得出谁好谁坏。”
“也是。我朝的同行们实在太不争气了。”他透过锦缎伞面看太阳,红得让人心惊。
“别发呆了我的好大人。这伞挺沉的,用料实诚。”林凤君手持伞柄,开始不耐烦了,“比扎马步还累。要不你试试?”
他索性自己扶着,阳光透过伞面洒下点点光斑,在甲板上轻轻摇晃。他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吻了上去。
“别……别闹了。”林凤君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头疼。“光天化日……”
“没人瞧见。伞遮住了。”
过了很久,缠绵的两个人才分开。万民伞被收了起来。雨停了,天气晴朗,小船鼓张着轻快的帆,运河的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岸边的春草已经开始生长。
船家蒸了条鱼端到甲板上,配上米饭,清香扑鼻。她拿出乡亲们送的咸鸭蛋剥开,用筷子轻轻一戳,白玉般的蛋白绽开一个口子,里头那红彤彤的蛋黄便油润地涌了出来。两个人都食指大动。
“等不及了,真想明天就成亲。”他将鱼眼睛下面的肉夹给她一块。“我在运河一线都放炮仗,昭示天下。”
“那我要想一想,不能嫁个傻子。”
他笑起来,“凤君,你陪我去省城,有什么打算?”
“我可不是陪你。”她挺一挺胸膛,“我是去踩踩盘子,看省城能不能开一家济安镖局的分号,三娘可以管。我还带了些绒花,团扇,绸伞,让书场帮忙分销。”
“顺便陪我上任。”
“你说有就有吧。”林凤君笑起来,在风中捋了一下头发,向着河面唱道:“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河面悄然分开两道。旁边驶过一艘大船,吃水很深。她忽然一愣神,船上面挂着清河帮的旗号。船舷边站着几个人,中间一个穿着锦缎长衫,扣着黑色眼罩,正是何怀远。
他正跟人说着什么,太远了完全听不清,可是他的表情横眉立目,似乎很不忿的样子。
两艘船齐头并进,她并不躲,直愣愣地站在船头,紧盯着他。她从嘴型中大概判断出来,他说的是“实在来不及……”
陈秉正忽然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像是怕何怀远冲过来咬人似的,其实全然不必。清河帮的船很大,不比小船灵活。不经意间两只船已经扯开了一段距离,而且越来越远。
何怀远比划着说了很久,底下人只是唯唯诺诺。再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那小船上熟悉的两个背影,并肩而立。再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瞧不见了,像是凭空进了一场梦。
陈秉正的船在省城码头停下,两个人提着行李上了岸。他走下栈桥就开始左右观望,客流熙熙攘攘,穿梭去来,竟没有来接他们的人。
他踱了几步,有些着急,“照理说,但凡新官上任,总会有人前来拜会。衙门里也会安排小吏出城十里相迎。”
林凤君纳闷地盯着他看,“陈大人,你的上任文书不会是假的吧?”
“谁会冒着死罪假造这种东西,是要掉脑袋的。”他很纳闷,“基本的礼节都没有?”
“你不是最厌恶迎来送往那一套的吗?这趟出行也不许人送。”
“事有反常必有妖。”陈秉正往人群里又望了几眼,终于放弃了,“咱们自己进城。”
林凤君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进城的马车,兜兜转转,终于进了衙门。
他俩从门口长驱直入,往来的官吏们步履匆匆,竟无人在意。终于有一个衙役注意到了他俩,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陈秉正多了个心眼,“我是从济州过来,找杨道台的。”
那衙役却像是吃了一惊,倒退了半步,眼神恍惚,“你还不知道啊?”
林凤君茫然地望向他,那人从牙缝里吸了口气,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人没了。”
第138章租房布政司、提刑司、都指挥使司衙门……
布政司、提刑司、都指挥使司衙门挨在一起,同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三司后身是省城各高层官员们的宅邸,一律是朱漆大门,石头狮子压阵。再往外走,就是繁华的街市,巷子交错纵横,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个牙人带着陈秉正进了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子,掏出钥匙开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扑簌簌落下些碎木屑,在门槛前腾起一小团烟尘。
陈秉正本能地捂住口鼻,警惕地观察着这座院子。从外面看,窗纸已经泛黄了,边角有几个窟窿。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被雨雪浸泡过,凹凸起伏。院子中央有棵半枯的石榴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牙人看了一眼他穿的一身蓝色暗花棉袍,笑道:
“客官是读书人?”
“是。”
“这房子老是老了点,可您若是不打算长租,周边可挑的余地不大,况且里面家具陈设都是好的,包管您满意。”
“先带我进去瞧瞧。”他不置可否。
正中是一张黄花梨平头案,木质温润,上头摆着一个青花折枝三果纹瓷瓶。案旁两把太师椅相对而设,靠墙处立着一个紫檀木花卉博古纹顶箱大柜,装饰富丽堂皇,铜活件已是斑驳的暗金色,更显古意盎然。窗前设一榻,榻上置一小几。
牙人指着那大柜说道:“这屋子以前也是住过官宦人家的,事事讲究。客官来省城必定是求学,租了这房子,沾沾文气,一定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陈秉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用手拂过那张平头案。
“客官今日能下定吗?”
“我再瞧瞧。”
两个牙人一对眼神,陈秉正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他向前一个趔趄,幸好手撑在那平头案上,才不至于摔倒。可是那青花瓷瓶却晃了晃,跌在地上,打得粉碎。
一个牙人叫了一声,就冲过去在地上捡瓷片,手也颤抖了,“这可糟了,是德化窑的宝贝瓷瓶。”
另一个语气万分仓惶:“如何是好?这是房东最喜爱的玩器,被他知道了,一定大怒。”
两个人将陈秉正夹在中间,神色为难,“客官,你看这……”